18、四季·冬

被问到宋见秋时沈未明会心虚,是因为宋见秋其实一直有在光顾,只不过是打烊之后。

自从被乔银戳破之后,沈未明变得有些不敢提起宋见秋了。她也在若有若无地暗示那人晚点儿来,从结果上来看,宋见秋应该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她为此很雀跃,似乎有一种秘密约会的感觉,但这四个字她平时只想一想就会开始骂自己做梦,更别提说出去了。

这天也是如此,万来前脚刚走,没几分钟宋见秋就到了。她和往常一样在吧台坐下,沈未明在酒柜里拿出一听很华丽的啤酒来,宋见秋见了不禁问到:“还喝吗?”

“啤酒不醉人的。”

宋见秋失笑:“你喝醉那天也说过这话。”

“啊?”沈未明完全忘记这句话了,她笑笑说,“这也记得?”

她把啤酒打开,先往宋见秋面前推了推:“要尝尝吗?”

宋见秋摇摇头,双手环住自己的杯子:“果汁就好。”

最近酒吧新上的猕猴桃汁很称她的心,打烊之后再来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很安静,而且沈老板会露出另一面来。不过每次打烊之后沈未明都坚持不要钱了,她为此很苦恼。

最近因为排练常常很晚回来,她都有些担心沈老板以为她故意趁打烊来蹭吃蹭喝。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我还是不要打烊了再来,”她突然说,“是不是把沈老板的私人时间也占用了?”

她莫名觉得沈未明仰头喝酒的动作顿了一瞬,再看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啊……”沈未明咽下这苦涩的啤酒,宽慰道,“没事的……我倒觉得这会儿反而安静,适合聊聊天。”

好吧,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原来宋见秋根本没感受到她的暗示啊。

“主要是这两天工作上忙一点,否则也不会这么晚到。”

“马上表演了?”沈未明现在已经差不多了解她的工作规律,除了每星期一次的排练之外,表演的前几天会安排得密一点。

宋见秋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最后说了一句:“算是吧。”

下一次表演在七天之后,硬要说“马上”或许也说得通,但宋见秋加班的确不是因为演出。

她的钢琴伴奏一般是固定的,从她当上首席以来一直是和首席钢琴明赛搭档,但是前段时间明赛一直请假,如今似乎是离职了。她对此不太了解,只知道现在换了一个钢伴,而这个人无论是技巧还是经验都不如明赛,她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和她磨合。

宋见秋讲“算是吧”的时候,沈未明就知道这个话题要就此结束了。

果然,宋见秋再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你之前不是说晚上要练琴吗?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弹呢?”

被问到关于乐器的事,沈未明还是难免有些逃避,她看了一眼舞台上的高脚凳,收回视线时颇有些自嘲:“其实还是很惮于表演啦,偶尔一两次可以,总是在你面前表演,难免觉得很愧疚。”

愧疚?

宋见秋在心里反复过这个词,这句愧疚是对贝斯吗?

还是老样子啊,她看着眼前的人,聊起乐器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蒙尘一样。

“可是为什么那时候会露出那种表情呢?”她突然问,“第一次见面的雨天,谈及贝斯的时候,为什么骄傲的表情会在那时候出现呢?”

那天有露出这种表情吗?沈未明已经记不清了。她握着啤酒回忆那晚,这种思考似乎持续了很久,最后她笑笑说:“可能有时候想炫耀一下吧,就会向年少的自己借来这种表情。”

莫名地,宋见秋觉得这是一种近似坦白的眼神。借来一种表情吗?她没见过这样的说法,她唯有沉默。

沈未明又看向那个高脚凳,心想,其实说炫耀也不尽然。

应该说是想吸引她,留住她。大雨滂沱的夜晚想要把伞留给我的人,给你露出我和我的琴最耀眼的时光来,能吸引你再次光顾吗?

现在来看,她应该是成功了吧。

在和新的钢伴排练时,宋见秋很意外地接到了明赛的电话。

“宋老师,有时间吗?西隹那边新开了一家涮羊肉,我听说很不错——晚上一起吃顿饭好吗?”

宋见秋这两天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传闻,明赛好像是违规才弄到离职的地步,这个时候请她吃饭,她怎么也能猜到对方的目的。

“抱歉,明老师,我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在家里随便做点就好。”

“啊……”对方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回绝,转而问到,“那要不这样,你看我中秋节太忙,也没来得及拜访。我最近刚好收了一架戈弗里勒的大提琴,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

“明老师,”宋见秋语气峻严地打断了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果真的是戈弗里勒的琴,希望它也能找到卡萨尔斯一样的演奏家。没有什么其他事的话,我要练琴了。”

虽然是在搪塞,但宋见秋真的从心底认为,她没有用戈弗里勒的资格。

电话那边沉默了,宋见秋等了几秒,刚准备要挂断时,对方的声音传了出来。

“宋见秋,你就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帮我一次,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没有这个能力,你还是另请——”

“团长不是你师姐吗?”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明赛放低了声音,“宋见秋,都这时候了你就别装了,我都知道。”

这句话让宋见秋不禁缩了缩眼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赛,你想要的事我帮不了你,还望你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宋见秋,你不用在这装蒜,”明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愤怒,“你刚来乐团那会儿我帮了你多少?我带你认识乐团的老人,教你表演的经验。这么多年我也处处迁就你,别人说你自私、说你自命清高的时候我还帮你说话。到现在你连帮我说句话都不愿意,是不是这通电话挂了你就装作从没认识过我了?”

宋见秋波澜不惊地听他说完这些,很多事都是具有双面性的,驱使人们去做一件事也往往不只有一种动机,她不理解明赛说这些的意义,因为这些事在她看来都另有原因。

刚来乐团那会儿这人就故意在团长面前显出很关照她的样子;所谓的处处迁就是发现自己说的不对还不愿承认,只能说是在迁就宋见秋;帮她说话更是滑稽,她从来都告诉这人自己并不需要辩驳,明赛仍然自顾自帮她说个不停,人们觉得他绅士儒雅还不与小人计较,事实如何谁又知道呢?

这是宋见秋眼中的明赛。

“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另请高明。”

“你这么冷血是为了——”

没听见后面是什么,宋见秋已经挂断了电话,也依他所说把他从通讯录移除了。

放下手机,宋见秋转身回了琴房,钢琴家见她进来迅速坐得挺直。她的新钢伴比她小了五六岁,总是一副很毕恭毕敬的样子。

“说了很多次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她拿过大提琴,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弹琴的时候我们是伴侣,休息的时候是同事,你紧张什么呢?”

“好,好的宋老师。”秦悦立即就想按她的意思变得不紧张,于是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宋见秋短暂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收回了视线:“继续吧。”

晚上离开之前,孟音白给宋见秋传短信,让她去三楼办公室见她。

宋见秋似乎只敲了一下门,里面就传来一声“进吧”。她轻轻叫了一声“孟团长”便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孟音白见了她很开心的样子:“哎呀,老是这幅表情,都到我办公室了怎么还这样。”

她起身从办公桌旁绕出来,朝沙发走去:“过来坐这儿。”

她亲自沏茶,宋见秋还未坐下便赶忙拦她:“我来吧。”

“不用,”孟音白挥挥手打发她坐,“我这是好茶,你可别了。”

宋见秋于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这种等待让她一瞬间被拉回到很多年前,那时候还是在师傅孟玉明家,孟音白算是她师姐吧,却一直要她直接叫姐姐。

“来,”孟音白把茶水端给她,“就在一个单位,但总感觉整天见不到你啊。”

“我最近天天都来,”宋见秋似乎在为自己辩白,“不来的话也会在家拉琴,从没有怠慢。”

孟音白哈哈大笑:“我又不是孟教授,和我汇报干什么?”

因为你是孟团长,宋见秋在心里说。

她们对坐喝茶,随便聊着一些琐事,宋见秋知道她还有正事要说,可是一直没打断她,大多时候都静静地听、认真地回应着。

半个多小时之后,孟音白才终于说起正事来:“其实叫你来也没什么,想见见你的想法都大过所谓的正事。明赛离职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参与,最好也不要过问。以后和他做个点头之交,做朋友就算了。”

其实她知道,这些事就算她不说宋见秋也会履行得很好,但她作为长姐还是应该嘱咐。何况她和宋见秋的关系明赛是知道的,她很担心明赛会因此找上宋见秋,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宋见秋点点头,“我会注意。”

她一句也不多问,这也是为什么孟音白会爽快地直接抛出一连串要求。她很懂这位妹妹的性格,很多人靠近宋见秋的时候会觉得她像寒冬,可孟音白可以感受到她内心那一小团火光——从她儿时起就慢慢跳动着,不声不响地随她长大。

她从小就总是拉着宋见秋玩,她很喜欢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妹妹。从前大多数人靠近她们家是为了附庸,宋见秋却只是一门心思为了大提琴,有着很纯洁专一的心灵。

她这么夸宋见秋,她的母亲邱琳一听便笑个不停:“见秋可不需要附庸我们家哦,见秋的爸爸是我们这数一数二的企业家。”

“哇,”十几岁的孟音白很是惊讶,“千金大小姐诶。”

“但是见秋没有……”邱琳很突兀地停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似乎不太合适说给小孩子听,她改口道,“没有姐姐。音白,你要好好照顾她。”

“好!”

宋见秋学有所成,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十八岁那年,宋见秋一边上大学一边参加各处的巡演——不过是以孟玉明关门弟子的名号。可她逐渐超越了这个名称,一年过去,她以自己天才般的共情能力和浑然天成的技巧名动一时。

“和大提琴合二为一的演奏家”,当时的评论家这样说她。

“那孩子,怎么拉琴的时候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邱琳那时候常常这样感慨,“看起来甚至有点木讷。”

孟音白没办法回应母亲,她该怎么说呢?该说一直以来感受到的宋见秋内心的火焰,只会在拉琴的时候释放吗?

很抽象呢。

“小秋一点也不木讷,”她只能这么说,“你们不了解她而已。”

“好好好。”

演奏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宋见秋却主动提出想要安稳下来。她开始专注于大学的课业,即使大学已经不会再教她更多的东西了,或者说,她早已超过了大学的这些东西。她最终进入了月山市交响乐团,当时在这里做团长的孟玉明对此很不理解,却也并没有出手阻拦。

但她的技巧沉淀得更为老练,刚进入乐团不久,就成为了这里的首席大提琴,甚至让乐团的一部分重心迁移到大提琴这里。

可是所有的同事在接触她之后都说她为人太淡了,太淡是什么评价?浓墨重彩又该是什么样子?宋见秋从来不理会这些,她只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到最好,其他的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孟音白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宋见秋并不是人们说的寒冬,非要说的话,她是冬天里盖了一条雪被的木屋,假如,假如真的没人能涉过积雪敲响那扇门,她才会一直像寒冬一样沉寂下去。

她始终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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