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无词歌

宋佘忻上场的时候,宋见秋摘了耳机。她起身走到玻璃旁边,沈未明随她走过去。

宋佘忻正在自我介绍。

“里面应该能看到我们吧。”沈未明问到。

宋见秋摇摇头:“不知道,也可能是单向玻璃。”

“如果能看到的话,她不会被我们影响吗?”

“不会,”里面宋佘忻还在说着什么,宋见秋转头看向沈未明,“你看她平时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但她真正表演的时候,是不受任何外界条件影响的。”

她转回去,看着里面的女孩,继续说:“能影响她的只有她自己。”

沈未明看着她的侧脸,在心里询问道,你其实也不无紧张吧。能够影响她的只有她自己,眼下这种人生的转折点,算不算容易被自己影响的时刻呢?

“沈老板,”宋见秋环着手,这次并没有转过头来,“我并不是在替她夸耀什么,我只能说,任何一个人看过她在舞台上的样子,都会希望她一直就这样下去。”

沈未明为她这句话有些吃惊,完全的自信,竟然是用在侄女身上。这时候,音乐穿过玻璃从考核室里传来,她生怕错过什么一样转过头去。

小小的人在舞蹈房中间折叠着,这场表演在两个人的屏息凝神里开始了。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她其实不懂舞蹈,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宋见秋的意思。尚未完全长成的身躯中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当她起舞的时候,好像打开了一个情感的阀门。而且,竟然对音乐有这样的演绎能力,沈未明不禁赞叹,舞蹈和音乐其实从来都分不开吧。

好的现代舞者,能让人感觉到无尽的延伸感,这也就是人们执着于追求脚背、追求手型、追求灵活度的原因。这些不仅仅要靠后天的训练,还需要靠基因,宋佘忻就是两项全占的那类人。你看着她,会觉得她像高山一样在云层中绵延,像流水一样自由洒脱奔去。

一舞终了,里面的人抬起手来鼓掌,沈未明也做出鼓掌的动作来。宋见秋却仍然环手看着,她始终在注视着。

掌声几秒钟后结束了,房间里,宋佘忻弯下腰鞠躬。

“有时候,我并不觉得她是我的家人。”宋见秋忽然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嗯?”沈未明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常常有一种幻觉,虽然是我帮她选择了这条路,但其实是舞蹈选择了她。”

有关宋佘忻,她其实真的有很多感慨,这个被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却反过来给了她很多感悟。她很多次产生幻觉,她只是被上天委托以抚育一个闪耀的新星,是她宋见秋接下了这个任务,仅此而已。

她又想起那次交谈来,那天宋佘忻又一次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喜欢被叫做宋忻,当晚,宋见秋第一次和她聊起佘青。

“其实小忻的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有太多困难在她和你爸爸之间,他们才不得不分开。”

对真相避之不谈的话,解释就会显得很苍白,可佘青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嫁进来那年,宋见秋只有十七岁。年轻的她被新嫂子说着“喜欢”,被传授了很多技艺,被教会了很多其实本该是母亲要教给她的事。

宋见秋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对此的解释是“可以付钱交给别人去做”。佘青告诉她做饭不是一种服务,而是一种享受。

似乎是为了说服她,佘青拿出自己的独家肉酱来教她。虽说后来连佘青在家的样子都快要忘记,可宋见秋仍然记得那天,香喷喷的肉酱倒进一排瓶子里,佘青说,随时都可以吃啦,别人拿的时候要告诉他是亲自熬的哦,问怎么做的就说保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感动,但那天就这样莫名地被佘青打动了。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对人敞开心扉的人——除了宋铭,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早已没有敞开心扉一说——可是对佘青,她的外壳几乎已经被消磨殆尽,剩下的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冷漠。

她本以为佘青的离开对她而言会是一个挑战,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而后很快地进入了平淡期和遗忘期。

她对自己的信条更为信服了。

“他们都很爱你,否则为什么会叫你宋佘忻呢?”

说完这些,她静静地等着侄女的回应。冗长的沉默中,她忽然不再期待这份回应了,同时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鄙夷。

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件事呢?这是在做什么?

她没想到,宋佘忻认真地给了她回应:“可那是姑姑的角度吧,姑姑和她相处得很好,只能说她是个不错的大嫂。但我是她女儿啊,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女儿,为什么要反过来原谅她呢?

“我不喜欢她,我长大一定会改名的。原谅一个没见过的人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是不是?”

宋佘忻是受害者,她没有必须要相信这些的理由。

好吧,宋见秋点点头,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睡觉吧。”

本来只是回忆往事暂且一提,本来以为最多会收获沉默的,却不曾想收获了一段似乎已经斟酌过无数次的话。

她的侄女在很多时候给她一种超脱年龄的感觉,如此样子,和她的老师、同学口中的“大小姐”完全不同。她后来渐渐发觉,宋佘忻似乎一直在思考,在用自己的头脑想很多事情然后飞速成长。

在自我挣扎中成长起来。

因为不想不明不白地活着,所以强迫自己把所有事都想出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来。

宋见秋从前没有想过,有太多事对她隐瞒,照顾她感情的同时,是否会增加她无端的揣摩呢?她早就该知道这是个无解的迷,被从小告知疾病的孩子活成了她的样子,被从小隐瞒的孩子又陷入另一个沼泽。

更何况,她的侄女是个天生就更加敏感的孩子。捕捉邻居投来的目光,捕捉关上门的细语、低气压,捕捉家里灰蒙蒙的氛围,捕捉人们看向她时奇怪的溺爱与宽容……

她的家庭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于是对想不清的事一概用某个确切的答案封死,便再也不去想了。

这样一来,宋佘忻应该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应该是的。

宋见秋愈加觉得侄女具有艺术家的一切天赋,只是,这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她变得孤独吗?

她注定无法得知这些了。

“想说她是天才吗?”沈未明问到。

宋见秋回过神来,她似乎思考了一下“天才”这两个字,然后摇摇头说:“天才不足以概括,她和舞蹈之间,更像是一种灵魂的契约。”

很笼统的回答,她笑了笑:“抱歉,我的表达能力向来——”

“你呢?”沈未明摇头否认她未能说完的话,转而问到,“你和大提琴之间,也是这样吗?”

她看到宋见秋脸上凝固着抱歉的笑容,她没想到,宋见秋摇头了。

“远远不是。”

甚至相去甚远。

面前的房间里,宋佘忻乖乖听着评委的点评。玻璃之外的宋见秋,又一次在沈未明面前思考自己应该拿出多少事实。

“沈老板,我不知道这样说你能理解多少,但我和大提琴,其实是利用者与被利用者之间的关系。”

沈未明不能理解,至少这短短的几秒内不能理解。

宋见秋垂下眼帘,聚焦在玻璃的一个黑点上。她从来没和人谈起这件事,所以究竟该怎么形容呢?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寻找活下去的方向,大提琴出现了。”

说到这里,沈未明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很感谢,我的能力甚至可以支撑我大学时期就到处演出。但这并不是我的追求。后来稳定到了月山交响乐团,我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这是她在巅峰时期退出舞台的原因,她对大提琴,既没有名垂青史的追求,也没有说出“爱大提琴就像爱生命”这种话的底气。她只是喜欢,只是觉得以此度日要胜过其他——她和大提琴之间,说到底平淡如水。

可是就连这一点也格外地相似,大提琴这样的乐器,也给人一种从来都不和谁亲近的感觉。

房间里,宋佘忻坐回去了,宋见秋微微转身看向沈未明:“所以我很敬佩你,和对小忻的钦佩还不一样……”

再说下去就会变得煽情,她及时停下了。不过真的很戏谑,口口声声说要抓着光生存的人其实把提琴当做拐杖,表面游戏人生的人却在充满荆棘的路上用生命在攀爬。

沈未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在想,如果连续十年、二十年都抱以夜以继日的练习,那其实就是一种爱之入骨。

“好了。”宋见秋忽然长舒一口气,沈未明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考核室里的评委已经陆续起身了。

“准备搬宿舍了,”宋见秋自顾自结束了上一个话题,“我看小忻的样子,今天应该跳得很尽兴。”

宋佘忻是个需要观众的人,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在女孩拍着胸脯说要去酒吧表演舞蹈的时候她没有阻拦。

“我发现,你对小忻真的很有信心。”沈未明和她并肩走着。

宋见秋笑了笑:“的确,毕竟是和她一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还没来得及搬宿舍,宋见秋被请到了某个主任的办公室,这位领导在那天饭局上坐着主宾的位置。

“这么好的苗子,你昨天真的是谦虚了。”

宋见秋淡淡地笑着,也不否认也不点头。她问到:“考核结果已经出来了?”

“估计得下午,但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孟主任爽朗一笑,“你女儿一定是没问题,我刚才已经叫人去帮她搬宿舍了。”

宋见秋对“你女儿”这种称呼依然有些陌生,她禁不住晃了晃神,然后才点头说:“实在感谢,那我一会儿也再去宿舍楼看看帮帮忙。”

“好好——你之前说她待到什么时候?二月份是吧?”

“嗯。”

“到时候直接参加央舞的……”

沈未明一直在走廊待着,大概半小时左右,宋见秋终于从办公室出来了。她迎上前去,她们两人却同时问出话来。

“你一直在这里站着吗?”

“小忻考核怎么样?”

说完,她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笑起来。

“很不错,现在有工作人员在帮她搬宿舍,我打算过去帮帮忙,”宋见秋抬了抬眉,“你呢?为什么不先回车里?”

“我倒不喜欢在车里待着。”

她们朝楼梯口走去,宋见秋想到昨晚,昨晚她从饭店出来,本以为沈未明会坐在车里,结果这人出现在旁边的长椅上。

冬天夜晚的温度真的不容小觑,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选择待在外面。看到烟盒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因,对方却又说根本没点火。

那时候,还从沈未明的口袋里看到了露出来的面包包装纸。这么多时间为什么只吃面包呢?所以沈老板平时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吧。

宿舍楼里吵吵嚷嚷的,越靠近孟主任说的地方吵嚷声就越响。宋见秋本来构想的画面是几个大人围着宋佘忻,没想到真实情况是一群学生叽叽喳喳地和宋佘忻聊天,而宿舍早已收拾好。

她们二人站在门口,颇有一种挤不进去的感觉。

“你从前的学校怎么教的啊?”

“一开始学什么,中国舞吗?”

“哎呀,我就说中国舞的底子很重要!”

“民族舞呢?学傣族舞也是很棒啦。”

“樊明岚吗?我也超级喜欢她!”

“我不管,反正以后我们就一个班了。”

“谁跟你一个班?人家是b2的。”

“b1!”

“b2!”

女孩们看向宋佘忻,被围在中间的人耸耸肩:“我不知道。”

“我们班12个人你们班13个,该来我们班了。”

“我们班上次考核超过你们,要来肯定是我们班。”

“哎呀,总之一起玩嘛,我们都玩得可好了。”

“……”

说实话,宋见秋有点吵得耳朵疼。她和沈未明对视一眼,对方脸上挂着和她一样的表情。

她们刚准备往走廊走两步先不打扰,宋佘忻就起身叫住了她。

“妈。”

宋见秋转了一半的身子顿时僵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被另一只手牵住了。

“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宋佘忻牵着她朝着那些女孩。

宋见秋的脸上扬起笑意:“大家好。”

宋佘忻从来没这样叫过她,如今这番样子,宋见秋多少猜到一些她的用意。

“阿姨好!”女孩们异口同声道。

沈未明自知这个场面和她没关系,早就远远地躲开。她看了一眼宋佘忻骄傲的侧脸便很快转回去看窗外,作为知情者的她莫名地感觉到一种心酸。

宋见秋又陪了宋佘忻一个下午,晚上,她们便启程回去了。汽车驶上高速公路,夜幕下车流从城市之间穿梭,宋见秋一直侧头看着外面的景色。

无论是沉默还是交流,她总是给人一种思绪万千的感觉。

沈未明在某一次交流中问她:“有点舍不得吗?”

“还好,”她摇摇头,“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沈未明看了她一眼,对方却还在看窗外,她只能看到车窗上映出的轮廓。她觉得宋见秋这话说得不对,选择是选择,思念是思念,就算做出最好的选择也并不影响她思念。

好像因为这是宋见秋,因为宋见秋把不舍这种情绪列在禁区里,算作错误的事,才会觉得如果是最好的出路就不会有错误的事发生。

她想起之前宋见秋形容她自己为密不透风的墙,她在心底笑了笑,宋见秋这个人,倒是真的很了解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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