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街初识

第二章新街初识

何良兴步行至环城北路外的新街,对直穿过整条街道,一径走到北边尽头的小学校门前,遇见了在学校门前摆地摊的张老婆子。这老婆子就跟他要去找的那退休老头家同住在一个大院内,她告诉何良兴,那家人一早赶往黑龙潭那边的亲戚家做客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留下。何良兴一听这话,顿时两腿发虚,心下禁不住就凄惨地叫了一声:“哎呀!完了!”

张老婆子没有留意到何良兴脸上的沮丧,指指身旁的一个小凳子让何良兴坐下,然后从地摊上拿起一包拆开来零卖的绿皮儿春城牌香烟,抽出一支来请何良兴吸。何良兴推辞了两遍,才接过烟来点燃吸上。边咝咝地吸着,尽力品着那烟的香味,他一边就细细打量张老婆子和她的地摊。

这种摆地摊的老婆子,近年来到处都可以见到,无论在省城,在州县,在滇东,在滇西。她们一般都已六七十岁,形容憔悴,皱纹满脸,甚或腰弓背驼,早丧失了劳动力。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她们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只好摆个地摊,零卖些香烟火柴葵瓜子盐梅粉泡泡糖之类小东西,分分厘厘地赚来谋生。

“就这么个小地摊也能讨得够生活哩!”何良兴打量着老婆子的地摊心下自语道。cizi.org 永恒小说网

“何医生。”老婆子打发走两个买盐梅粉的小学生,转回头对何良兴道:“你家上次给我开的那个方子,我去抓来吃了三付,两个膝头是松活多了,只是背脊还在痠痛,恐怕还要请你家给我斟酌一下,再开个方子呢。”

何良兴笑一笑,像一位真正的医生那样对张老婆子道:“你家这个病,年深日久,病根不浅,恐怕不是三付两付药就能吃得好的呢。你家只管守着那个方子多抓几付来吃,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慢慢调养才行哩”。

张老婆子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又恭恭敬敬,给何医生再敬了一支烟。

何良兴推辞不过,把烟接了,夹在指间并不点着,因为过一会他还十分需要再吸一支。今儿早上本来还有半包“金沙江”揣在兜里,但由于冷,由于饿,一不留意就把它们全吸光了。若不是两步计划都落空,他本可以再买一包烟的,可现在看来是买不成了。

何良兴感到实在是太饿了,但他并不指望张老婆子会请他吃饭。他知道,老婆子向来都是一天只吃两餐饭,此时第一餐早已吃过,第二餐须等到傍晚。况且,先前见面打招呼,老婆子依礼数问他吃过饭了没有时,他曾顺口回答吃过了的。

一旦再想到吃饭上头来,他忽然感到真有些饿得发急了,一阵阵的寒意,开始从内外两面来夹攻他的躯体。他急需赶紧去喝下两碗热米线,再不能有一刻的迟疑。

可是,这附近却没有卖米线的。

他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毫不费力便望穿了这条百多米长的小街子,这里似乎没有任何一家人卖煮品或其它熟食。这里原只是城郊结合部的一条乡间过道,后来因四下建起多家工厂,学校,政府便在此间开设了一家国营粮店和一家国营商店,加上原来农村供销社开的一间铺子,为周围群众服务,这样一过就过了许多年。打前年开始,才又开起来一家个体经营的小杂货铺,跟着,缝衣店、理发店和单车修理店也次第开起来。往后,两个浙江补鞋匠缝衣匠来这里设摊补鞋缝衣,村里的农民赶早来这里卖菜,才终于使这里演化成了一条小街子,附近的居民,给它取个名字,叫做“新街”。

何良兴辞了张老婆子,从街的北头回转,疲乏的两腿,驮着他首先经过那家国营商店。这是一坊砖混结构的建筑,两层,平顶,格局虽小,但门面光洁平整,玻璃窗和防盗栏杆俱全,在这条皱皱巴巴的小街子上,在一户又一户衰老残破的民居之间,也算鹤立鸡群,出人头地了。

何良兴两手插在衣袋里,迈进了这家国字号的商店。进门就嗅到了一股馋人的酒香和糕饼香,已然有些倦怠了的食欲,一下子又被唤醒了过来,他一时间被弄得心慌意乱,经竭力控制才使自己保持住了镇静,先貌似闲暇地站在空旷的店堂中央,把店内扫视了一眼。这里一共有铺面两间,一间陈列烟酒副食,一间陈列日用百货。货柜里和货架上,货品摆放得很满,但品种单调,充其量不过三四十样东西。店内两个女营业员,一老一少,此时共拥着一个火炉,坐在柜台后面边嗑瓜子边聊天。那年纪轻的一个,细眉细眼,身形纤瘦,脸色白得像黄芽韭菜,见何良兴站在那里只管看她们,便冲他翻来一个白眼;那神情,分明是要他知趣点,少来打扰别人。

何良兴佯装没看见,走到副食品柜台前往里瞅瞅,用手指点着问道:“同志,这种蛋清饼卖多少钱一个?”

那年轻的,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老的一个态度好些,抬起头说:“那上面写得有标签,你自己看看。”

但那标签,恰好被一个饼子压住了,只露出一角来,看不见标价。何良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返身走出了店堂。

那家供销社的店铺,与国营商店相去不远,一样的坐向,中间隔着两户人家和那家国营粮店。何良兴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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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铺门口立住,随便朝里面打量了一眼这家集体经济的铺子,但见铺面肮脏陈旧,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胖乎乎秃了顶的老头子,神情阴郁,浑身油腻,邋里邋遢。更有甚者,一股股由农药味、煤油味、烧酒味和糖食点心味混合而成的怪味从门里涌出来,熏入鼻孔,既引动食欲又令人恶心。何良兴不敢多站,匆匆别过,朝斜对门那家个体小店走去。

个体小店坐东向西,跟供销社的店面相距有三十来步,铺面不大,而且五块铺板只下开来三块。一个小老头,干瘪蜡黄的脸像是块搁久了的肥皂,坐在铺台后面,只露出胸口以上部分,在那里慢条斯理剔牙缝。看见有人踏上街沿来到店前,他赶紧欠起身来,挤出笑脸问道:

“同志,你家想买点哪样?”

“看看有什么糕点没有。”何良兴边作回答,边就伸进头去,把小店里的情形瞟了一眼。只见小老头的身后,立着两个简易书架似的货架,上面摆了些香烟、火柴、电池、肥皂、洗衣粉、卫生纸、牙膏、牙刷、水果糖、瓶子酒之类的东西,数量品种都极有限。除此,当做铺台用的一张两抽桌桌面上,摆了两只玻璃罐,一只里面装了些辣椒面,另一只里面装了些小饼子。

“有这种酥饼。”小老头指指那只玻璃罐说:“八分钱一两粮票一个;味道很不错呢。”

何良兴道:“那就先拿一个来尝尝。”

小老头从罐子里取出一个饼子来递给何良兴。何良兴接过来仔细一看,见这种饼子油润金黄,表面有些芝麻,散发出浓浓的油糖香味,稍一磕碰时,粉儿皮儿便纷纷下落,极酥极脆的样子。他把饼子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味道还没有尝出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却陡然从颌下涌起,连带腮帮骨,传遍脑际,痛得他眼里顷刻充满了泪水。他明白,这是因为饿得太久了,冻得太久了。他赶紧背过脸去镇定了一会儿,才咀嚼着饼子转过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不错,不错,还可以再来一个。”

何良兴很快就吃完了第一个饼子。到吃第二个饼子的时候,他明显放慢了速度。

“老板,你这里生意一定很好吧?”他想边吃边跟这小老头聊聊,便信口问道。

不料,小老头立即像被火烙了似的,嗷地惊叫了一声,脸色都变了,并且连忙竖起一只手掌来,盾牌一样挡在胸前摇着道:“不能这样叫!不能这样叫!我们虽然是个体经营,但也是亲自参加劳动,自食其力,为人民服务的呢!”

何良兴瞅着小老头那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下不由得暗暗笑道:“这糟老头子,他一定是那些年把胆子吓破了哩!”不过表面上,他却装出一副认同的笑脸来,连声地称是。

何良兴还想再吃一个饼子,同时也很想喝上点水;最好是能有那种一毛五分钱一瓶的橘子汽水,兜里的钱刚好够用。

“有汽水吗,老人家?”他谦恭地问道。

“汽水?没有。”小老头抱歉地答道。“拉汽水路太远,我们没得人手。怎么,你家想喝水?喝杯白开水行不行?”

“谢谢你家,白开水也可以!”

“小兰!倒杯开水出来给这位同志。”店主转回头朝里面喊。没听见回答,他就又喊了一遍,这才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响出来:

“小兰吃过饭就上她同学家去了,这阵还叫什么小兰呢?”

随着,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六七模样,像是这小店主的大闺女。她穿一件紫红色紧身羽绒服,高大,健壮,皮肤虽然稍显黑些,但鼻梁高起,眸子明亮,透着一股撩人的风韵。

“我忘记她出去了。”小老头道。“你去倒一杯开水来吧;这位同志口渴了,我们又没得汽水卖。”

那女的瞥了何良兴一眼,进去倒了一杯开水端出来。何良兴谢过了,又要了一个饼子,一边喝,一边吃,一边就把这家人的经营状况,在心下作个评判:

“看他们这生意,实在做得太死,这么好的地头,这么好的条件,也不会多进些东西来卖。连铺板也只下开来一半,这叫做什么生意?要是我有这样好的条件,哼哼!”

“同志,你家是过这边来办事的吧?”

店主人问话,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想象。他答道:“不,我到这边来看一个病人,就是这街子北头的孙师傅。他吃了我给他开的几付药,想来看看他好些了没有。不料他们一家今天都出门做客去了,没有会着。”

“你家是位医生吗?”店主人抬起眉毛,怀着敬意打量了何良兴一眼。

“我们家是四五代传下来的中医呢。”何良兴吃了些饼子喝了些水,身上回暖过来,脑袋灵活多了,随便就扯了个谎来答道。略想了一下才又补充说:“后来因为连遭几次打击,才赌气的不干了。”

“可惜!可惜!”小店主叹道。“不过几代人祖传的功夫,一下两下也是丢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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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正说着,就见那女人二反复从货架后晃了出来,笑盈盈地朝何良兴问道:“原来你家就是替孙师傅医病的何医生咯(“咯”,云南方言虚词,音“格”)?我听张大妈说过了,你家的脉理好得很呢!”

“算不得!算不得!”何良兴满心欢喜,连连表示谦虚。

“今天也是有缘。”那女的款款说道:“既是何医生来到门上,就请你家给我老倌也看看。他这个人,大病是冇得,就是成天哼唧哼唧的,一下喊腰酸,一下喊背疼,也不知是一种什么病,该吃点哪样药?”

那女人指着店主称“我老倌”,何良兴这才明白了,他们原来是两口子。如此老夫少妻,阳衰阴盛,他顿时便把这小店主的病,拿准了五分。

“那就先诊一诊脉吧”。何良兴略为矜持地应允道。

女人立即趋前几步,开了虚掩着的店门,请何医生一直进到里面。何良兴进去一看,货架后面的小半间屋子当中,燃着一只小火炉,整个屋内,都洋溢着暖意。女人迅速摆放好小方桌,小椅子,安顿何医生坐下,跟着取出一包红山茶香烟来,传给何医生一支。

何良兴点起烟,深深吸进一口,这烟不愧为云南名牌烟,香到沁心入脑。吸过两口,何良兴顿感身心摇漾,飘浮起来。

女人又沏来一杯茶,放到何医生面前,这才把她老倌替进来坐下。何良兴在火炉上烘了会儿手,又向那女的要来一个布垫垫到桌上,才请店主人伸出手来,替他诊脉。他把住病人的手腕,寻准脉道,然后微闭两眼,边细细品着红山茶香烟醇和的香味,边凝神感受着指头下病人脉搏的跳动。那脉,寸关尺三部都见沉,而且极弱。寸脉沉弱兼散,尺脉沉弱带涩,关脉于沉弱之中,还有些濡滞之象。把过右手,换过左手再诊,情形亦相去不远。何医生鼻孔里于是轻轻哼出一声,嘴角边浮起一丝笑意,这表明,他已把病人的病症,拿准了七八分了。

“从大哥你家这脉象看来么”他改用了“大哥”这个显得亲切的称呼缓缓说道:“你家一定会经常感到四肢无力,少气懒言,精神疲倦。”

“对!对!”小店主连连点头。

“有时还会感到寒气把腰,脊背发冷发麻。”

“对头对头对头!”

“胃口不好,饮食无味。小便次数多,但解出的数量少。”

“更对更对!解起来还觉得费力呢。”

“唔。”何医生点了点头,又让店主把舌头伸出来看了一看。但见舌苔薄白,舌质略淡,这一下,他对这店主的病,便有了十分的把握了。他于是总结似地说道:“你家这个病,是个中气虚损的症候,要多吃几付药,好好调理调理才行哩。”

店主连声称好,赶紧起身,拿出一支好烟来奉上,然后请何医生就着替他开一个方子,他好及时去抓药来吃。

何良兴呷了几口茶,又把烟点上吸着,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钢笔,和几张别人送他的、昆明铁路中心医院的处方签,在桌上铺平了。

“还没有请教贵姓呢。”

店主理会,连忙说道:“免贵姓沐,三点水加一个木头的木;名开荣,开放的开,光荣的荣。”边说时,还边伸出指头,往空中划笔画。

“可满五十了没有?”何医生似乎忘记了,他先前曾称呼别人为“老人家”的,此时却又故意往年轻处问。

“咦!哪里哪里,我今年五十五了呢!”店主绽开笑容,报出自家年龄。

何良兴心下暗忖道:“才五十五么?看起来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哩!”不过,他嘴里却对那一个说道:“唔,还真是看不出来,看样子你家最多五十不得了啦。”

说罢,他开始在处方签上填写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则只简单地填了一个“成”字。写好,又停笔思索片刻,这才写出处方来:

黄芪20克,党参16克,白术16克,炙甘草8克,当归12克,陈皮4克,升麻4克,柴胡4克。

这是依照中医《成方汇编》开录的方子,也是何良兴背得滚瓜烂熟的方剂之一。他让人家一次抓三付回来,两天用一付,用开水煨了,每天三次空腹服下,三付药连服一个星期。

交待完毕,又略坐了一会,何良兴便起身告辞。那女人从铺面上转进来,几次挽留他吃了饭再走,但被何良兴执意地婉拒了。他不想今天就在这里吃饭,他要等病人吃了药,见了效果以后再来。这点儿人情世故,他懂得。再说,他对这位沐开荣老兄的病,拿得极准,他确信待他下一个星期再来时,这家人必会将他奉为上宾。他于是对他们说,下一个星期四,他一定会再来“为沐大哥复诊”。

临到出门,何医生才记起先前吃了的三个饼子还没有付账,掏出钱来要付。两口儿哪里肯要,那女人还着实地嗔怪了他几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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