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说鬼

客栈里,景骁天带着一身的伤回来,少侠的眉眼里依旧落拓不羁。

景骁天对着伙计道:“一壶烧酒,一斤腌牛肉。”

伙计撩了撩自己肩上的白布巾子,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玉生香拿着一壶酒坐在他对面,惊喜道:“你终于回鲤州了?被我家的人追杀,什么感觉?”

景骁天勾唇一笑:“还能有什么感觉?飞一般的感觉。”

玉生香想,自己被烛螭派弟子追杀,他被泽云派弟子追杀,重逢的时候彼此都是一身伤,玉生香激动地跟他握手:“来来来!喝一杯,我们是难兄难弟!”

景骁天举起酒壶:“干!”

玉生香、宣琼琚、景骁天交往的时候,从不会因为世家门派的争权夺利而彼此疏远。追杀景骁天的是濯雪派,玉生香是濯雪派的大小姐。灭泽云派的是烛螭派,宣琼琚又是烛螭派的人。这都没有关系。大家奉行的原则是:门派是门派,朋友是朋友。

玉生香问道:“我家人为啥追杀你?”

景骁天道:“濯雪派一个外门弟子,杀了我丐帮的弟兄。他们再怎么追杀,老子还是平平安安回来了。”

玉生香调笑着举起酒壶:“濯雪派大小姐还给你敬酒。”

景骁天大笑道:“那是。”

玉生香要还给他那解了燃眉之急的十二两银子,景骁天怎么说都不肯要。

玉生香就去鲤州城的老字号,给他买了三只叫花鸡。

回到客栈,玉生香把叫花鸡抛给景骁天:“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肘子一看到叫花鸡,狗眼顿时瞪得闪亮。

玉生香用自己的积蓄,在鲤州买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自己住下了。

那院子颇为精致,黛瓦红墙,燕巢在梁。

从此以后,玉生香就安定下来了。时不时,温珑陵、景骁天、慕枕亭、叶弥书都来找她聊一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或者是一起吃一顿晚饭。

知己在侧,岁月滚烫。

然而,鲤州城的一些人,逐渐知道了她就是玉生香,她住在这里,时不时来挑衅,或者是在院子外骂几句话。

“真是不要脸!你的脸既然不要,那刀割下来得了!”

“怪不得宣二公子不娶你!娶了你,他得有多晦气?”

“天下女人要是都像你一样,就没人肯娶老婆了!天下人就绝种了!”

“骚东西!你还敢买院子住?”

还有的人,自己生活不顺,就把臭名昭著的玉生香当做出气筒。到她的院子外扔一些秽物——菜叶子、臭鸡蛋、剩饭。

这一日,玉生香正在院子里读《训鲤则》,忽然,几片烂叶子飞过墙来,随后传来中年女人的破口大骂。

“贱人!你天天住在这里,是为了恶心鲤州的人?”

她一边骂,一边又往里面扔了些鸡蛋。

玉生香也没有多生气,她已经习惯了。她随手拿起菱风剑,推开门出去,看到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以为玉生香会武功、当内门弟子的消息都是以讹传讹,一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

玉生香笑吟吟问:“大娘,您说谁啊?”

见到玉生香的面,女人更来劲了,一唾沫吐在她脸上:“说的就是你!”

这时候,玉生香脸色微变,忽然扬剑出鞘,横在女人脖子上。

她自己擦去脸上的秽物,轻声道:“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亚子!走,进去,把我的院子收拾了。”

女人没想到,玉生香还真的会武功,而且剑法娴熟。她颤抖着走进玉生香的院子,只得把东西都收拾了。

玉生香继续坐在石凳上看《训鲤则》:“行了,收拾好了,你就走吧。相信我,管住嘴,迈开腿,你会瘦的。”

女人:“……”你这是在讽刺我。

于是,每一个来找茬的人,玉生香都这么对待。威胁他们把自己扔的东西收拾了。

至于他们骂的话,玉生香也不觉得有多难过。这么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前来找茬的,变成了宣琅琊。

宣琅琊带着十二个宣家弟子,令人敲了她的门。

玉生香以为是景骁天他们,伸手开了门,一抬眼,就看到了宣二公子似笑非笑的面孔。

玉生香正要关门,却被他用手抵着门。

宣琅琊低笑道:“怎么?不欢迎我?”

玉生香冷道:“没错,快滚。”

宣琅琊道:“你还欠我一笔账。”

玉生香道:“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宣琅琊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这是你刺的。要不是我拦着,父亲就令人暗杀你了。”

玉生香道:“你别拦着了,让他暗杀我吧。谢谢。”

宣琅琊使了个眼色给自己身后的弟子,弟子们准备冲进来。

宣琅琊闲闲道:“还是那句话,活捉,然后带走。”

玉生香用剑抵着门槛,道:“你们谁敢进来?进来腿的,我砍腿;进来胳膊的,我砍胳膊。”

宣琅琊看着她一身浅红绣裙,又妩媚又肃杀,心里一动:“你若是直接跟我走,他们当然不敢动你。”

玉生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都四年了,你怎么还做梦呢?”

宣琅琊道:“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玉生香回答道:“滚。还是当初那句话!我嫁给看门老大爷都不嫁给你!”

十二个外门弟子往里冲去,玉生香持剑猛攻。同时,在攻击的过程中,尝试把《训鲤则》的理论融入对罡气的操控。自从她修习《训鲤则》以来,剑术突飞猛进。

当日在泽云派,这些弟子是见识过玉生香“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的疯狂,一时间,谁都不敢靠近她。

玉生香把受了伤的弟子们赶出门槛:“都是大好男儿,为什么要给他当狗?他自己就是条狗!”

宣琅琊笑了:“骂得好,我最喜欢你骂我了。”

玉生香:“……”

宣琅琊说:“你都刺伤我了,不该赔给我点什么吗?”

玉生香试图关门:“别再来找我,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宣琅琊嘲讽地笑了:“你身子脏了,世上除了我,没人肯娶你。”

倘若是四年前,她听到这句话,当然是无比担心。可现在,不是四年前了。

玉生香笑了笑:“不,有人娶我的。就算没有人娶我,我自己也能过得好。怎么也轮不到你。跟和你在一起相比,孤老终生简直太幸运了!”

说完,玉生香就把门关上,再催出三缕罡气硬生生抵住。

来年二月,玉生香在小院子里烧火做饭。

慕枕亭坐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武器,那是一对可以藏在袖子里的峨眉刺,名字是“绾月”。

玉生香说:“快,我剖鱼需要剪刀。”

慕枕亭把窗户打开了,温柔地说:“给你,二月春风似剪刀。”

玉生香:“……”阿亭你真调皮。

忽然,慕枕亭把自己的峨眉刺扔给她:“用这个剖鱼吧。家里没有剪刀。”

玉生香含笑抱拳:“多谢。”

慕枕亭轻叹一声:“跟小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种熟悉感。”

慕枕亭和景骁天第一次见面,是去年,景骁天被人追杀,满身是伤口,玉生香就让景骁天找慕枕亭看病。

当时,景骁天躺在床上,慕枕亭给他上药。

景骁天露着大半精壮的胸膛,慕枕亭看到他胸前纹了只狗,就是他带的狗的模样。

慕枕亭叹道:“景公子,你是个妙人儿。”

景骁天道:“肘子是我兄弟,当然要纹在身上。”

然后,景骁天转过身来,说:“后背伤得有点重,劳烦慕姑娘了。”

慕枕亭道:“你是阿香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景骁天洒脱一笑:“对,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景骁天包扎伤口的时候,肘子在吃慕姑娘晒的无花果。

无花果的滋味很甜很甜,肘子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

慕枕亭看着他后背,忽然说:“你的伤口哪来的?”

景骁天道:“不是说了吗,被追杀的。”

慕枕亭看着那一道最深的伤口,应该有很多年了:“不是新的,是肩头那一道旧的。它怎么这么深。”

深到许多年后痕迹都没有褪去。

景骁天骄傲道:“很多年前,我都忘了是哪一年了,我救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然后留下了这道伤疤。”

闻言,慕枕亭想,他当真是个侠士。

以前,温珑陵一有空就去泽云山。现在,温珑陵有了空,就在她的小院子。

温珑陵推开门:“阿香,我来了。”

恰好玉生香在院子里做糕点,她热情道:“来来来,刚好点心要下锅了!”

温珑陵走过去,伸手刮了刮她鼻尖:“在做什么?”

玉生香把琥珀核桃仁碾碎,放进糯米粉里:“核桃云片糕。”

温珑陵刚要说点什么,玉生香忽然用沾了面粉的手拍了拍他的脸,给他留下满脸□□末。

温珑陵正要去追她,玉生香放下核桃就跑,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一个时辰后,核桃云片糕蒸出了锅。玉生香一边吃糕点,一边说:“感觉最近,《训鲤则》学了不少,但是还没有增加第四缕罡气,挺对不住秦老宗主的。”

温珑陵安抚道:“会有的。不只会有第四缕罡气,你还会有第五缕罡气。”

玉生香把心里话跟他说:“珑陵,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废。可能我灵活这一路的武功和《训鲤则》不太兼容?”

她虽然努力,可是有些瓶颈,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突破。

玉生香又道:“最近半年也没什么大进步,再这么下去,不行啊。”

温珑陵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安抚道:“是谁独自在泽云山过活,一人扛起所有?是谁学会了做饭洗衣劈柴挑水,还一个累字都不喊?是谁一天至少练六个时辰的功,练到骨节酸疼?是谁独自行走在这诡谲人间,罔顾艰难险阻仍旧勇往直前?”

玉生香躺在他身上,把玩着菱风剑的剑穗:“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现在邪功不露头,也没有魔头给我杀。”

温珑陵抱着她的腰,道:“魔头会有的,罡气也会有的。”

玉生香释然了些:“好,我们都等着。”

玉生香转过身子去,描摹一阵他的眉眼,然后倾身吻上去。

两个人拥吻良久,唇齿交融。

温珑陵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幅画,画的是她,佩着菱风剑,面容含笑,英姿飒爽。

玉生香一看落款,是叶弥书。

她笑道:“小叶子画的?”

温珑陵颔首:“嗯。不过,最后几笔是我添上的。”

玉生香看着她自己的画像,说:“这么好看。”

她看画像,温珑陵则看着她:“你真美。”

玉生香骤然抬眸,也不看画像了,而是看着他。

这些日子以来,温珑陵逐渐释然了玉生香在泽云派提剑血战那一桩事。她不只是自己的阿香,也是泽云派的内门弟子,更是天下人的玉女侠。

玉生香曾经坦言道:“我练武功,就是为了有能力保护值得用性命去保护的东西。比如泽云派,比如你。”

温珑陵想象着,那浴血奋战的一夜,玉生香是如何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又是如何提着一柄菱风剑,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恰如自己所说,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你坚强又勇敢的样子,真美。”

这个时候,位于北方的朝歌城传来各种各样的灵异怪谈。

人人都知道,朝歌城里流窜着一只恶鬼,叫什么“绿鬼火”,总是喜欢鬼上身,吃人的魂魄。这些年,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幸好有一个法力高强的道士,称号为“无上道尊”,护佑一方百姓,压制住那恶鬼作乱。否则,要害更多的人。

“那无上道尊法力无边,怎么不能一下子把恶鬼给杀了?”

“这说明,那恶鬼也是法力高强,他俩棋逢对手了呗。”

“朝歌城的百姓可真倒霉啊!”

“可不是!”

“幸亏有无上道尊护着,要是他被鬼杀了,朝歌城的人岂不是都要完蛋?”

“所以呀,朝歌城的百姓都往外搬……现在只留下走不了的了!”

朝歌偏远,山川阻隔,那里没有什么江湖名门可以行侠仗义。就算有,侠客们负责杀恶贼匪类,也不负责捉鬼。

所以,根本没有江湖名门去管朝歌城的事儿。因为朝歌城晦气,也没有人想要进去。就是路过朝歌城的时候,也要想办法绕过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件事引起温珑陵的注意,是因为他阿姐温以韫死在了朝歌城。

当时,温以荷去朝歌找姐姐一道游历。在朝歌城住了些时日后,温以韫忽然死了。

妹妹温以荷传回来的信件里写着,阿姐是被朝歌的鬼“鬼上身”了,鬼吃了阿姐的魂魄。无上道尊为了杀鬼,只能杀了阿姐的□□。

温珑陵得知阿姐死了,心里一阵悲戚。他想,无论这背后作乱的是鬼也好,是人也罢,他一定要去朝歌城给姐姐报仇!

于是,温珑陵和叶弥书就有意地去打探朝歌城的消息。

朝歌城的人,都供奉“无上道尊”。温珑陵拿到了无上道尊的雕塑,登时心里一阵颤抖。

无上道尊长得“黑白分明”,一半皮肤是黑的,一半皮肤是白的。

恰似当年被宣琼琚杀死的、练《蜉蝣》的魔头皮影!

此时,景骁天正在往玉生香的小院子走去。

“景少侠!”

景骁天一回头,看到一个买菜小伙子在唤他。

景骁天转着手里的翠竹棍:“怎么了?”

这个小伙子,就是当年因为卖冬枣被欺负,景骁天替他解围的小伙子。

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样礼物,他递给景骁天:“少侠,这个送给你。”

景骁天看着手里的瓷器,好像是个道士,手持拂尘,头戴道帽,皮肤一边黑一边白,像是给人用斧头从中间剖开。

景骁天看着雕塑,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丑的黑白分明。”

小伙子笑呵呵地说:“这东西虽丑,可是有用啊!它可以辟邪的。你杀人多,煞气重,拿这个避一避。”

再丑,也是人家的心意。景骁天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头:“谢啦。”无广告网am~w~w.

小伙子随口说:“这些年啊,不只是朝歌人供奉无上道尊,其他地方的百姓也陆续供奉上了。传说供上他,就不怕闹鬼了。”

景骁天走进玉生香的小院子,发现院子里满是白色的热气。

四个人围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旁,石桌上摆着鸡汤火锅。这四个人是玉生香、温珑陵、慕枕亭、叶弥书。

玉生香说:“快点!快点!就等你了!”

叶弥书说:“景兄,来吃火锅。”

景骁天坐定,把肘子抱在膝盖上,说:“大热天的你们下什么火锅啊。”

玉生香说:“今天,火锅不是主角,我们要商量商量,怎么去朝歌城,把温姑娘身死的谜底揭开。”

慕枕亭抱着桌上的三个砂盆,对景骁天说:“这是我送给阿香的‘岁寒三友’。”

景骁天:“哦,我的岁寒三友是肘子、美酒、热被窝。”

慕枕亭:“……”

温珑陵道:“诸位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一趟朝歌城。”

景骁天道:“当然有空!”

慕枕亭道:“有空。”

叶弥书举手道:“带上我。”

温珑陵说:“你就算了。”

别人也都不想带着叶弥书去。因为他不会武功,害怕他受伤。

叶弥书十分坚持,他道:“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吗?你们四个去斩妖除魔锄奸扶弱,留下我一个人。”

玉生香说:“你受伤怎么办?”

叶弥书一本正经道:“我男子汉大丈夫,害怕受伤?带我去!我有我的用处。”

玉生香给他夹了一片儿鲜笋:“你有什么用处?”

叶弥书骄傲道:“我可以当大家的吉祥物!”

温珑陵疑惑道:“你为何非要去朝歌?”

叶弥书激动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带上我!”

几个人一商量,觉得不好不带上他。况且,小叶子嘴皮子好使,肯定有用处。到时候大家费点心保护他就是了。

这时候,景骁天把小伙子送的无上道尊瓷像拿上来:“朝歌城那位护佑百姓的无上道尊,就是如此模样!”

玉生香沉声道:“当年,我阿姐杀了皮影,她说,皮影就是这样。身体一半黑,一半白。”

慕枕亭道:“难不成,这个道士,还跟邪功有关系?”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瓷像。只见无上道尊外貌诡异,偏偏慈祥地笑着,唇红如血。

叶弥书道:“我打探过消息了,朝歌的鬼上身,好像只上穷人的身,多半是老弱妇孺,根本没招惹过富人和江湖人。”

玉生香道:“不对啊,那以韫姐姐是名门之后,怎么会被鬼上身了。”

叶弥书道:“这正是蹊跷所在。”

温珑陵道:“朝歌人十分尊敬无上道尊,几乎把他奉为神明。说,如果不是他,鬼会吃更多的人。”

慕枕亭疑惑道:“那这个鬼又是谁呢?”

玉生香道:“我觉得,世上没有鬼。”

温珑陵道:“我也这么觉得。”

五个人一边吃鸡汤火锅,一边商讨案情,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玉生香启开一坛子酒,说:“那,我们五个去?”

景骁天道:“哎,琼琚不在南方。她要是在南方的话,咱们就六个人了。”

叶弥书笑了笑:“朝歌在北方,宣姑娘也在北方,咱们去杀完了鬼,顺便见一见宣姑娘。”

玉生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看你就是惦记宣姑娘。”

叶弥书正色道:“说什么呢?我为的是江湖太平!”

景骁天把那坛子的酒倒满五个酒碗,说:“今天干了酒!三天后,咱们鲤州城外集合?”

五个人,每人拿起一个酒碗,往中间一碰。十分酣畅淋漓的一声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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