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招引之计

墨洗长空,凉光湛溢,今冬的最后一场雪虽销,但寒气未尽,且大有余凌复起之势。

临穹县里,走衣巷内,我和扶疏静立于一道关闭的大门外。

院里无一丝声响,想必院中人皆已睡下,我转身对扶疏道:“我们走罢。”

云飘少时,我和扶疏御云行至沉凰谷。

沉凰谷四面环山,仅一条狭道小径可容人进出。谷内了无人烟,素日也鲜有人至,因而我选择在此处招引挽丝。

和扶疏置身于沉凰谷之心,我一边解开腕上红绳,一边提醒扶疏:“会很冷。”

扶疏不动声色地道:“无妨。”

红绳一收,我沉声道:“来了。”

话落之时,只见方还寂无声息的沉凰谷霎时风起雪旋,淅冽高鸣。

沉凰谷本就清寒,此时更冷下几分。

自姑瑶山那次释灵后,我对身负之灵便越发地游刃有余,若非因着一双与众不同的雪眸,即便不戴红绳,我也能控制得当。

雪片翾翻,我引袖扫风,月下幽谷,一派良景。

我侧首朝扶疏挽唇一笑,“等着罢,不出三个时辰,挽丝定来。”我敢如此断定,必是有十足把握。

挽丝对冰雪之气尤其敏锐,今冬的最后一场雪业已落完,眼下就算踏遍临穹县方圆百里,也再寻不出一隅落雪之地。若在此时竟闻冰雪之气,挽丝必定赶来,不会错过。

我倒是想见识见识,已经消失了逾千年的挽丝到底有何厉害之处,隐藏这般久,此今突然出现,定是长了威势。

早便听闻挽丝之迹,据传,一千多年前,挽丝祸乱人间之时,曾被修为不凡的大妖诛灭。

至此,世上便再没传出过挽丝的半点音讯。我当挽丝早已绝迹,岂料这传说中的精怪竟出现在我家门之下,正好叫我领教领教。

我与扶疏双双退于谷里的一处石涧里,屏气凝神而候,活似两个守株待兔的猎人。

倾谷之雪速力渐稳,不再作大,仅一个时辰,整个沉凰谷的树石惧惧隐于一片白帛之下,月光打上,似呈星辉。

石涧内,两个雪堆,一皓眸,一清瞳。

又过去两个时辰,月落参横,一缕陌生的气息源源不断地飘入谷内,我牵唇而笑,“终于来了。”

闻言,扶疏已经忍不住摩拳擦掌,低声道:“好,今晚就来个瓮中捉鳖。”

颔首之时,我头上的积雪纷纷掉落,露出一段黑丝,“等他们全部到了,我便用冰封住入道口。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从我们眼皮底下溜掉。”

“挽丝狡猾至极,我们不可小觑。”扶疏声色凛然,眼中之光如七月骄阳,亮而灼然。

随着入谷气息越发浓重,我周身战意俄然一盛,对挽丝的好奇心也不由加深。

眨眼间,几个分明的人影出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我当即大惊,转头看向扶疏,只见她也瞪大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彼此心中所悸,不言而喻。

没想到挽丝的动作如此火速,竟已开始收网。

入谷者,虽是人,但也不能算作人,饶是已有最坏的设想,亲见之时,仍不免一惊。

“千樰。”扶疏低声唤道。

凝目良久,我脑子里似经历着一场天人交战,被挽丝占身之人,已与行尸无异,魂魄得不到释放,时日一久,便会逐渐被挽丝蚕食,以至魂飞魄散,再无轮回道可走。

我深吸一口气,继而徐徐吐出,双手紧握成拳,冷冷道出一字:“杀。”

“好。”扶疏利落相应。

被挽丝夺身之人,死反倒是得救。否则,他们连被支配的份都没有,只是一个被囚禁的亡魂。

一炷香工夫后,入谷的道口又出现一青一黄两个身影,在数之不尽的未成人挽丝的簇拥下,把臂行来,风姿妖娆,如胶似漆。

我低低一哼,“祸首来了。”说话间,余光瞥见扶疏的身子往前一压,似欲伺机而动。

青黄双影,男媚女宕,齐齐迈入雪里。

我暗暗一数,共有八人,皆成双作对,神情举止好不乐哉。

“扶疏,分头相攻。”此话一出,脚上忽而一动,我和扶疏几乎同时自石涧跃出,朝两个方向围下谷心。

谷内八人眼见凭空忽出两人,旋即掉头朝来路跑去,却发现遁逃无门,入谷之路已被我用冰壁封住。

青黄二人施法强攻数下,冰壁却始终纹丝不动,甚至一点冰碴都未碎出。

此冰取自广北之海渊,乃七子山神留得,坚如钢铁,一般精怪无法击破,道行高的想要破开广北海之冰都不得不费些功夫。

扶疏在沉凰谷的一侧收拾尚未成人的挽丝,而我则周旋于那八人之间。

我款款行至八人身前,与冰壁形成合堵之势,将其进退二路截下,眼风淡扫八人面目,继而从容笑道:“既然来了,何不赏赏雪再走?”

右近身瘦骨削的女子抛声一问:“你是何人?”

我眉头一皱,敛起玩笑之姿,厉声喝道:“这话应当我来问你们罢。”

冰壁前的青影稳步向我走来,人气尚在,神姿尚全,只是一双与媚意不太相符的环眼阴黯无光,再细观其余七人,无一不是。

青衣人虽是男子之身,却已被挽丝娘所据,尽管她极力以媚示人,但在这副刚硬的皮囊之上,甚显怪异,大有一种熊身上长出狐狸头之感。

“哟,这是怎么了?总有好管闲事的来坏事。”粗狂的嗓音,娇柔的调儿,让我不由得一抖。

“哟哟哟,”我也尖着嗓子,“姑娘,哦不,公子何出此言?鄙人和好友月下赏雪,眼下正是尽兴之时,哪料会来贵客。怎不提前与我知会,我也好备上薄酒,邀几位佳人俊公子共酌几杯,聊表我迎客之道。话若投机,还想跟各位交个朋友。”

青衣男子摇着腰肢扭到我跟前,一只青筋隆结的手虚虚搭在我肩上,粗糙的指背柔柔拂过我左颐,眼噙邪魅之笑,“既然姑娘有这般诚意,那我们便和姑娘交个朋友,你们说,好不好啊?”

与青衣男子一同现身的黄衣女子硬硬开口:“自然好。”

我轻轻握下他抚在我颊边的手,摩挲着他掌内厚茧,一脸委屈地道:“妹妹我今日受了冤,不知几位哥哥姐姐能否替妹妹讨个公道,好叫妹妹今晚能睡得安稳些。”

青衣男子转眼看向身后七人,扬声道:“你们可听见了?天底下还有人委屈我们的好妹妹,姐姐我可心疼了。”

“是谁?我们定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说这话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水灵女子。

我哀哀一叹,手已经滑向青衣男子的粗腕处,“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最后一句厉声喊出,我猛然将青衣男子往身前一扣,朝着他面门狠击一掌,他矮身快移,轻松躲开我掌风。

青衣男子后退数步,眼露杀意,“好霸道的妹子,既然你这么急切地找死,就别怪姐姐我手下不留情了。”

话音一落,其余七人顿时上前将我半围,仰天一挣,原形瞬显,眨眼间,方还着衣别簪的八人,此刻已是八只一人半高的挽丝,通体莹透,皆作斗兽之状。

战局已开,我当即凝神,身子往前一倾,双臂一展,单腿而立,周身冽风肆卷,冰雪相嵌。

八股冰蚕丝忽地自八只挽丝口中吐出,直直向我缠来,却因无法破我周身环旋的风雪之壁,而未能成功将我绕成一只活茧。

“早闻挽丝大名,倒从未亲眼见过,而今叫我碰上,便领教领教你们的厉害。”话一说完,我翻身跃起,飞旋的暴风雪倏地扩大,将八只挽丝尽数卷入其内,雪势也当即增猛,落地成冰。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摸不着头脑,但见挽丝被卷入风雪墙后,竟开始朝对方身上吐丝,大有作茧自缚之意。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苦肉计?障眼法?还是想以此分散我的注意力,从而将我偷袭?真卑鄙。

此时我也无暇多思,莫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由着他们耍花样。

既然猜不透对方机谋,那我便先发制人,抢占先机。

心念电转间,肩头一绺雪发飘过,我双腕虚交,两手绕作莲花之姿,一上一下分离之时,风雪阵中顿飘数朵冰莲,我一掌呼去,冰莲齐齐转向,犹如一支支羽箭,乍然分成八股,蓦地朝挽丝飞去。

冰莲所过之处,划肉断丝。也亏得挽丝的毅力,竟忍着割肉之痛,又重新接上断开的冰蚕丝。

冰蚕丝,入水而不濡,投火则经宿不燎,韧堪玄铁之丝,非一般刀剑可斩断。

而我方才祭出的冰莲同截断出谷之路的冰壁一样,均取自广北之海,厚可作铁壁铜墙,薄可成锋铦之刃。

挽丝行为古怪,让我心生疑惑之时,不得不小心提防,寻隙回头一望,只见扶疏手足皆被冰蚕丝所缠,已是动弹不得。

我随手祭出四朵冰莲,切向她手脚四处,替扶疏斩断桎梏。

扶疏抬眼一看,对我点头示意。

再回首时,八只挽丝已然停止吐丝,身上皆缚着一层以冰蚕丝匝成的厚茧,唯头留在茧外。

我手上力气一屯,紧盯着面前模样怪异的挽丝,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动手了。

作茧自缚的八只挽丝均一瞬停止动作,一动不动地待在丝茧里。

我正不明就里,凝眸观探之际,最左边的挽丝倏地开始左右摆动,其状,活似不倒翁。

我的注意力几乎全聚在左边的挽丝身上,丝毫未察觉右边忽地飞出一只茧壳,待我醒觉之时,已经来不及了,手中数朵冰莲直直朝茧壳割去。

茧壳虽被冰莲割破数个大洞,但仍旧毫厘不差地对我当头罩下。

不及我使出续招,随之而来的七只茧壳连带着残破的茧壳,一瞬之间将我层层裹于其内,像是八张大网,将我包成一只巨蛹,死死勒住,丝毫不留一点喘息之地。

紧接着,八层茧壳越缚越紧,我虽困于茧内,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能感觉得出,八只挽丝正朝我吐丝,以致我缚身之力愈加沉重。此架势,恨不得将我缚死其中。

当下我左右被束,施展不开,若强行祭出冰莲,指不定还没割开这只史上最厚的茧壳之前,自己反受冰莲所伤。

挽丝果真狡诈,仿佛深谙其道,早猜出我的招数,才对我使下这么个绊子。

看明白眼前形式,我不再左右挣扎,浪费力气,徐徐沉下心来,冷静地观察茧壳,以期从中找出破绽。

八只挽丝似乎生怕我破茧而出,即便茧壳已厚重如墙,却全无停下之意。

“千樰。”扶疏一声惊呼,她应当已经注意到我这边看上去甚是不妙的状况。

我张口想应,叫她万别分心,奈何冰蚕丝将我勒得太死,只余一丝尚可轻微吸呼之隙,诚然是一个字也吼不出。

外面不知是谁说了句:“那条不自量力的丹顶鱼就是上回找杏儿妹妹麻烦的,彤彤、小火,你二人先去将她收拾了。被我们选中的人,怎么能让别人抢去?那个和尚早被杏儿看中,这几日就要取他肉身,断不可在此时出岔子,以误杏儿妹妹的大事。”

“是。”一男一女齐声应道。

我猛地一惊,心道糟糕。

本以为他们会将功夫全部施在我身上,哪料眼下竟要去动扶疏。

以扶疏之力,诚然对付不了此二人,这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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