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0 章 百废

装糊涂这招,却对卫真不起效。

卫真此人,一旦有什么目的,行动就会清晰而坚定,不会为些外象所惑。

他道:“诚王死后,殿下就不大顾惜自己的性命。公主所言次次诛心,到如今,殿下是活都不想活了。”

宋玠逐渐有些愕然,但没有说话。

“但我仍有困惑,”卫真抬手捏过宋玠的下巴,让他只能面对着自己,“殿下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非要拘着公主在自己身边?殿下一死,公主也就岌岌可危了,这个道理,殿下会不明白?”

在他冷定的目光下,任何一丝情绪,都像是无处遁形一般。

就连宋玠,也微微闪躲了一下。

而卫真忽然松开了手。

“殿下既然不肯说,不如我去问问公主,或许,公主能说出些什么,自以为无关紧要的东西呢。”

他果然往外走去,直到宋玠叫住了他。

声音是不稳的,但还不是卫真听过的、宋玠最动摇的声音。

这一回,宋玠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卫真。”

卫真步履不停。

那声音只好又急切了三分。

“卫真!”

卫真从启王帐内出来,举步便步入公主帐内。

宋如玥也不大想与他说话,而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她咬牙的姿态,都与方才宋玠如出一辙。

与方才和宋玠说的不同,卫真并没有问她什么,只是左右看了看,向帐外招了招手。

他背着光,宋如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豫军取胜的时候、她对“宋玠”二字的声气好些的时候、饷食里有鸡子的时候,卫真会稍微地多话那么一两句,见她时,会稍稍喊一声:“公主。”

此时他一言不发,宋如玥对自己出逃未遂的处境心中也有数,便只绷紧了身子等。她甚至无所谓自己绷得太紧,那些新伤旧伤会不会崩裂,她只想着,痛一些,心里反倒没那么绝望了。

于是等挨过这一阵绝望,她还可以再跑。

帐外应招进来了两个士卒。大战刚过,他们就又握紧了棍棒。原本就昏暗的军帐,入口处堵了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顿时愈发阴影憧憧了起来。

宋如玥什么都看不明晰,只听卫真对左右说了个:“打。”

这倒新鲜。宋如玥饶有趣味地盯紧了卫真,终于肯纡尊降贵地嘲讽:“怎么,卫将军和宋玠,终于忍不了本宫了吗?”

那两个士卒一步一步将她的视线填满了,卫真依然没说话。

直到棍棒呼啸声响起,他才在宋如玥的闷哼声中点起灯,答她:“我是终于得了机会。”

卫真打人,也并不如宋如玥所想,是为了泄愤。

她只挨了两棍子,第一棍断了左腿,第二棍断了右腿。下手的人干脆利落,一点旁的伤都没留,她自己也极力忍着,跌在地上,只是喘息急促,头发湿淋淋地贴着脸颊,看着狼狈。

她靠着身后空荡荡的兵器架,挪动头颅看向卫真,嘴唇动了动,还试着张口,但方才咬得太紧,没张得开。

卫真对她一点头:“早这样,不早省了麻烦?”

“卫真……”

宋如玥终于发出声音。

她方才咬破的发白的嘴唇,这才流出血来。

卫真只向左右吩咐:“给公主上夹板。”

宋如玥干脆问:“宋玠……死了?”

提到了宋玠,卫真看了她一眼:“他死了,你如何?”

宋玠死了,她如何?

宋如玥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无论是拿他当兄长的时候,还是恨他入骨的时候,都有太强烈的情感,攫住她的心。春天时,他也说

是受了重伤,可宋如玥受伤何其多,一看也知道,那是死不了的伤。

在旁人看来,宋玠简直是死而复生,妖异可怖。宋如玥乍听他死讯,一时也反应不过来、觉得不像真话。

半晌,才有一股不知是悲恸还是畅快的情绪,缓缓渗入心中,又如洪堤摧垮,轰然流泻。

她又是仰面看着卫真,一不留神,被自己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几乎从地上弹了起来。断骨之痛还新鲜,她图痛快,狠狠抓住了自己腿上的皮肉。

最后,嗓子发腥,衣袖上有她咳出来的零星血迹。

待她止歇,卫真又问:“你如何?”

宋如玥恨恨道:“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管继续做我要做的事,与他何干?”

卫真却细琢磨着她方才那一问,已经琢磨出了些旁的:“你既然知道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全靠他庇佑,为何还如此地深仇大恨?”

宋如玥看了他一眼,冷笑不答。

宋玠令她失望、寒心,并非一天两天。她屡次出逃,也全是毁于他手。宋玠在囚笼里好好养她,难道就不是狱卒了吗?

非要用心想他,她能想起的,竟只剩了恨。

卫真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依然没有问那些他说要问她的话,转身走了。

即便要杀宋玠,即便辰恭已经下授了卫真,可以先斩宋玠而后奏的权力,但不同于许多一朝得势便得意于可以草菅王侯之辈,卫真心中存疑,便老实地上奏了皇帝,禀明了实情,自己并不揣度,更不扬威。

宋玠是被他好好关起来了,手段柔和得,与先前宋玠关宋如玥一般无二;宋如玥被打断了腿,再乱跑不得,省了他不少的心,他也不吝啬,拨了个辰欢城掳来的老妇,去伺候她起居,以免她因双腿尽断,活得肮脏难堪。

宋如玥不知道他怀的是什么心,但也不揣摩: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无所有,毫无顾忌。

她听那老妇是辰台口音,便毫不设防。听了她是辰台俘虏,心下乱了一瞬,勉强按住:“辰台城破否,你可知道?”

老妇不知。

宋如玥又问:“辰王安否?”

老妇不知。

“天铁营呢?燕王援军呢?左右大营呢?都有无调动?”

老妇不知。

“……那么,你在辰台何处被俘,与你一样被俘的人有多少、当中有没有守城的兵将,你总该知道吧?”

她语气已经极生硬了,老妇却仍只摇头不知。

宋如玥就急了,骂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都被人打到了家门口还是一问三不知,你倒说说,你知道什么!”

能被卫真派到她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是与她一拍即合的刚烈性子。被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那老妇也只是瑟缩了一下,继续给她拽着身下的褥子,讷讷地、窘迫地为自己辩解:“姑娘,我们原本,也只是好好过日子的人,不关心这些的……”筆趣庫

宋如玥竟也被她辩解得无话可说,像要眼不见心不烦一般,大力蒙过了被子。直到那老妇弯着腰、去外头收拾恭桶,她才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闷闷说了句:“你,早些歇息。”

只是如此,她心中便愈发焦躁起来:豫军都打到了辰台城下,抓获了辰台城内的平民,可她对外头战况却丁点不知!

宋如玥心焦得不是没有道理。

除了她,三位割据一方的诸侯王,也都各自心焦、各有考量。辰静双自不必说,辰国就像一根被积雪压弯、摇摇欲坠的松枝,辰台之战就是最后撒的那一沫雪,谁

也没法预料这一战后,辰国是存是亡。如今,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有得他忙。

燕鸣梧自也不必说——云意失利,他重新启用了李臻,趁着穆衍咬着豫军一路追杀,也是他的百废待兴之局。

穆衍不至于落到这境地中去,但是,另有所思。

月过中天。

穆衍素有失眠的毛病,眼下无人堪作枕边人,他也不装了,独自起来坐到了案边。

都说案牍劳形,可是穆衍看来,坐在案前发一会呆,倒比辗转反侧更轻松。

许是平日里思量太重,他侧脸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瘦削。嘴唇薄薄地抿起,竟有些像宋玠的眼尾,弧度似笑非笑地勾人,细看又无情。

不多时,护卫他左右、帮他挟持了宋玠的“老三”在帐外求见。穆衍还正发着呆,有些难得的迟滞,在“开口”和“开帐帘”之间愣了一愣,竟选择了后者。

老三被他放进来,手里还稳稳端着一碗汤。

“主上,我见帐底有光。这是安神的汤,还热着,我来送给您。”

这汤效在安神,穆衍似有感慨。

“你们兄弟四个,就你最怕孤,也就你最有心。”

老三道:“不敢。主上大恩,我们兄弟都永记于心。”

穆衍一哂,接过汤一饮而尽。

“主上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烦心倒算不上,”穆衍把汤碗放回他手上,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热,人好像也多了一丝活气,“只是有些看不准。”

看不准什么,他没有说,老三也就不敢问。

却忽然听到穆衍问他:“你捏着宋玠的时候,觉得他慌不慌?”

老三不知他何出此问,答得愈发小心谨慎:“启王慌乱了片刻,很快便镇定下来。”筆趣庫

“孤说的不是他的脸色。”

“是,”老三低了头,“我知道主上,说的是他颈上的脉。”

穆衍“嗯”了一声,老□□了出去。

老三端来的,是穆衍惯用的安神的汤剂,逐渐发挥了效力。

可是穆衍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场面——

辰台之战打到最后,每个人都心力交瘁、顾此失彼。他和宋玠对峙也都只能勉力支撑,不叫对方看出太过明显的破绽。

直到最后卫真杀到。

那一瞬间,宋玠看向他的目光,简直是染上了一丝哀求。可还没等他分辨清楚,他的眼睛已经转向了卫真。

从侧面看去,他的瞳孔真似淡色的琉璃,又剔透、又淡漠,几乎不像真人的眼珠。

混战之中,他们两个擦身而过。有一瞬间的功夫,宋玠被搡到了穆衍身前。

他毕竟文弱,再优雅的姿态都被这一搡破坏了,人几乎是扑到了穆衍怀里,说得更不雅一些,他的脑袋都贴在了穆衍耳边,恍如耳鬓厮磨。

而又不知那一搡将他打得多疼,他还在穆衍怀中僵了一瞬。

紧接着,穆衍感受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护臂。

穆衍戒意正浓,险些将他一刀劈出去。可是,刀还没抬起来,宋玠细如蚊蝇的声音,已经在嘈杂的交战声中,显得异常柔顺地传入他的耳朵。

“辰燕已废,殿下距离陛下,只有一步之遥了——而这一步,今天之后,也算不得遥远。”

话音刚落,他倏忽抽身,半途就被卫真抓着肩膀,一把拽了过去。只是他看着穆衍,仍是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神情,还悠然地拱了拱手——才飘然而去。

饶是穆衍,也几乎没按下嗓子里的那句“为什么”。

不过他转瞬想到——宋玠,终究是记着辰恭的那一份杀父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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