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桐君村

元昊总是一得空,便进贺兰山散心。

贺兰山巍峨雄峻,像石林般的山峰耸立在如男人脊背一样绵延的山坡上。

都说黄河是弥雅人的母亲,而贺兰山便是他们的父亲,它用父亲般坚实的胸膛挡住了北方猎猎的寒风,无言地守候着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们,而他们总是来了又去,如四季般更替着,先是匈奴、后是鲜卑、再是突厥,现在是弥雅,他们都曾在这里牧马,繁衍生息。

小径开凿在半山腰,仅容一只半脚掌通过,夹道的巨石似要倾泻过来似的,孤木生长在悬崖边,云朵游弋过来,像是挂在它的树梢上。

“啊!”

野利华突然尖叫起来,大家都扭头看着他,只见他面色苍白,如附鬼魅一样,嬟凤轻声问道,“怎么了?”

野利华余悸未消,“桐、桐君村!”

“不过就一个村子,有什么古怪的吗?”

“你不知道,这村里住着一群人,据说躲在这山沟里好几代了,后来我们家的人发现了他们,原本想把他们并入野利家,可他们不知会什么法术,我们每次派进村的人都无功而返,而且还无缘无故得了怪病,要么残要么死!”

关关听得毛骨悚然,紧紧抓着惟胥的胳膊。

元昊什么也没说,拔开人群往前,径直往村里去,关关率先跟了过去,他们纵然不愿意也不得不跟了过去。

惟胥冲到关关身边,“没想到你竟然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

“你不怕像野利家那群人一样得什么怪病?”

关关剜了他一眼,“怪力乱神!我看你现在就有怪病!”

走了没多远,就见一白塔耸立在村口,那里有几畦菜地,村口绕着一条小河,青苔漠漠,河畔藤蔓横生。

跨过河沟,就是一条弯曲的小道,忽然,犬吠声传来,越来越近,一只长相凶恶的大狗朝他们这边冲过来,惟胥迅速弯腰捡起了一根木棒,准备让它吃一棒,哪里知道,它却径直穿过他们到了桥上,原来,桥头早已有一只体型瘦削的狗狗正等着它,它们结伴欢快地往河边林子里跑去了,哪里还有心吠问客从何处来?

呵呵,想多了!

他们转过一片干枯的荷塘,隐约能看见几座屋顶耸立林木间,没走多远,就见路边一茅屋前有一老人在编织套马笼,他身边摆了好几个已经成型的,只是那竹色不一。

惟胥见他编得精巧,正想上去摸,多多马拦住他,示意他仔细观察那老者。

“怎么啦?”

多多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惟胥不解,“你的眼睛怎么了?”

多多马摆摆手,又指着那人,惟胥一知半解地推测道,“你是说,他的眼睛……”

“嘘!”多多马一把捂住他的嘴。

“嘿,你们不要看我眼瞎,我编出来的套马笼却是刚刚好。”

老者忽然来这么一句,他们都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那你给我编一个!?”惟胥突然道。

大家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惟胥,却听那老者道,“把头伸过来!”

惟胥瞄了大家一眼,把头伸过去,那老者抱着他的头就像怀里抱了个冬瓜,他伸着枯枝似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当摸到他的头发时,微微点头,“嗯,鬃毛顺滑整齐!”

惟胥正要得意,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这时,那老者又摸到他的脸,疑惑道,“鼻子这么短!”

说着还捏了捏他的鼻头,惟胥翻了个白眼,那老者又在他脸上来回搓,“咦,没毛?”

眉毛?

“眉毛在这儿呢!”

惟胥拉着他的手摸着自己乌黑浓密的眉毛。

关关已经快笑岔气了,野利华也抿嘴笑着。

那老者忽道,“不对呀,你这马儿怎么没毛?”

“马儿!”

惟胥一声唳吼,这才明白刚才大家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是人,不是马儿!”

哪知,那老者倒生气了,“谁叫你伸头过来了,我是说马儿的头!”

“你又不说清楚!我们没骑马来!”

“这样吧,你现在想想你那马!”

“我想它干什么?”

“你一想它我就知道它要戴什么大小的。”

惟胥觉得这人在吹牛,但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马儿,哪知这时,只见那老人开始编了起来,他手上有厚厚的一层茧,徒手拉竹丝也不是难事。

大家看着竹篾在他的手里来回翻飞,再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觉得不可思议,不多时,已经收尾了,他圈好之后,把它抱在怀里,像是在打小孩子的屁股一样嘟嘟嘟拍了好几下,“好了,拿去吧!”

惟胥疑惑地接过来,“要是大小不合适怎么办?”

“不会不合适!”

“你就那么自信不会错?”

“当然不会错,这玩意儿我编了八十几年了!”

八十几年?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野利华突然上前,轻声问道,“老人家高寿?”

“九十又八!”

大家又是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位手脚麻利的老人已年近百岁!

“八十多年坚持做一件事也不容易!”

“哈哈!愚人长命,乐得浮生半世闲。”

他弯曲着竹篾,粗糙的手好似铁棘,“我年轻的时候,手也像刚才那位小哥一样,细嫩厚实。”

惟胥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总觉得他夸人像损人,只听那老人继续道,“那时候编的套马笼却粗糙不已,现在这手粗糙了,笼子却不粗糙了。”

“所言甚是!”

‘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一千多年前补蝉的驼子都知道的道理,庖丁解牛卖油翁之类,不过是孰能生巧罢了!金城所致,亦能动人。

正说话间,突然天地黯然,天光像被乌云姑娘给没收了一样。

只见那老人伸着脖子用鼻子闻了闻周遭的空气,渣了渣嘴,“快下雨了!”

话音刚落,接着云合电发、汾沄沸渭,滴滴答答豆大的雨滴像长了眼睛似的洒将过来。

“几位不嫌弃,到老朽家避避雨吧!”

“多谢老人家!”

大家帮忙拾掇着,嬟凤上前扶着老人往里走去。进了茅屋,穿过一间屋子,却来到了一片庭院,穿过庭院,又是几间更大的茅屋,只见那竹木支撑的墙体用泥浆涂抹着,屋顶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

进了里屋,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见屋里家具都是木质的,而且颇有些年头,古朴而又雅致。

“老丈,你们为什么叫桐君村,我一路上也没看到桐树或梧桐啊!”

“这根桐树没有关系,我们的祖先来自江南桐庐,桐君是我们家乡的圣人!”

“你们是从大宋迁徙过来的?”

老者默默地点着头,“几位请先作歇息,老朽这就去沏茶来!”

“老丈不用麻烦了!”

老人坚持,“这不是麻烦,而是待客之道!”

待老丈走后,他们开始认真打量起那房间,只见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那字迹遒劲,仿佛颜筋柳骨并存。

不多时,那老者回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一手托着茶具的年轻人,和一个虎头虎脑垂髫年纪的小男孩。他见他们在看那字画,连忙兴奋道,“这是我大哥写的!”

只见那小家伙突然跑到案桌前,搬来一个凳子,爬到凳子上从那笔筒里拿出一只有他手臂粗的毛笔,“这是我爷爷的爷爷的胡子!”

“胡子?”

那小家伙点点头,拿着毛笔头抚摸了起来,又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揉擦,仿佛是他的老朋友一般。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一般的毛笔不是用兔毛,就是用狼毫,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用胡子做笔的,而且还是几代的胡子。

这时,那年轻人在桌上摆好了茶具,又另外设了一个低矮的小案桌,给他们每人身前摆了一个缠花瓷杯,又在矮桌上摆了一个别致的小茶杯。然后他和那老人坐在他们对面,开始洗茶、沏茶,不时就茶香四溢。

他给他们每人添了一杯,“几位请用茶!”

说着请的时候,只是单手微微示意,接着,又见他给那小案桌上添了一杯。

多多马皱着眉头,惟胥不时瞄瞄那小案桌,忽然,只听‘喵’的一声,一支棕黄色的猫咪轻快地窜了进来,然后熟练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像模像样地探出头喝起茶来。大家面面相觑,还真是有意思的一只猫,和有意思的一个老头。

老人见他们诧异的眼神,呵呵打趣道,“一只馋猫!”

“诶,不是馋猫,是禅猫才对!有禅意的猫!一般的猫哪里懂得品茶!”

“粗茶不成敬意。”

元昊呷了一口,“哪里,这茶也许不甚醇厚,带有土味,但这是它固有的品性。”

“言之有理,为什么要流于世俗呢!”

说话的却是那年轻人,元昊笑着对他道,“小兄弟的书法造诣不浅啊!”

他茶到嘴边,突然一顿,随即漠然道,“随便写写!”

大家都惊诧元昊怎么看出来那字画为这年轻人所写。

老者微微一笑,“我这大曾孙年轻时候因为仗着会写几个字,画几张画,就瞧不起任何人,孤傲清高,结果有人就想挫挫他的锐气,买通剑客把他的手砍了,好在他性情孤傲不服输,人家砍了他的右手,他就用左手。”

“太爷爷!”

那年轻人轻轻唤了一声,言语中带着嗔意。

“谷老头!”

这时,忽见屋外一个胖墩墩的老头撑着雨伞蹒跚着穿过院子,他把雨伞放在屋檐下,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抹了抹脸上的水汽,这才看见众人。

“今晚这么热闹!”

“姜老头,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我是来让大郎给我写一幅字的!”

“做什么用的?”

“我新搭了一间屋子,想装扮装扮,怎么写都行!”

那年轻人二话不说,默默起身,研磨铺纸,一挥即就,只见那字画后面署名是‘谷一尊’。

姜老头得偿所愿,“太好了,多谢大郎,那我走了!”

“诶,好事成双,姜爷爷要是不嫌弃,我家公子也给你写一幅!”

关关朝元昊眨眨眼,那姜老头听了欣喜异常,“哎呀,那求之不得啊!”

嬟凤瞪了关关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看元昊无推脱之意,连忙起身为他备好笔墨。

挥毫落墨、一气呵成,元昊刚收笔,那谷一尊突然拿起那幅字端详了起来,“这诗,天地日月、情寄八荒,似有……”

“似有什么?”

他抬头看着元昊,嘴角浮过一丝笑意,“似有王者的从容和霸气!”

那姜老头一听不信,也拿过来一看,连连点头,“嗯,好诗啊!假以时日,一定是个大文豪!”

关关呵呵一笑,“他哪有闲心整天舞文弄墨的。”

“有这么好的才华,不舞文弄墨,难道舞刀弄枪!”

“被你猜对了!他就是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能手!再说了,他如果做个文人是家族的耻辱!”

“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你们南唐的李煜不就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例子吗?”

他们一听,有些不自在,“莫非公子生在钟鸣王鼎之家?”

关关见状,突然噗嗤一声,“哈哈,我开玩笑的!”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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