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权相归西

高力士从后殿出来,对眼巴巴盼着的李岫说:“实在是不巧得很!圣上在后面更衣,突然一阵昏晕,险些跌倒在地。坐了许久,仍然头晕目眩,不能行走,他执意要去看视李相,老奴好说歹说,他才作罢。你回去转告李相爷,圣上实在是不能亲临。如李相想要见到圣上,可于今日午时,你们把李相抬到庭院之中,那时,圣上将登上降圣阁,与李相爷遥遥相见。”

李岫十分失望,却不敢说什么,怏怏地告辞归去。对李林甫说:“圣上已经更衣,突然一阵昏晕,不能起驾前来。嘱吾等于午时把父亲抬到庭院中,圣上将登临降圣阁,在阁上与父亲见面。”

李林甫无声地叹息道:“唉,聊胜于无啊。”

“远远地看一眼,也算他来看了你了。”

李林甫无限感慨,泪水滑下了鬓边:“想起从前,有时一天之中数次面君,已是习以为常,到如今,要想见到圣上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李岫问道:“那父亲见还是不见呢?天气寒冷,父亲到庭院中,受了风寒,只恐要加重病情。”

“见,怎么能不见呢?这可能是为父一生之中最后一次见到圣上了。”

到了午时,李岫和家人给李林甫盖上了厚厚的被子,把他连人带睡榻一起抬到了庭院中。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李林甫打了个冷噤,他推开了过来给他掖被子的小妾的手,睁大了昏花的眼睛,四处找寻:“圣上,圣上在哪里?”

李岫抬头一看,高高的降圣阁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站在中间的身穿黑色貂裘的,正是明皇李隆基。他指着降圣阁说:“父亲,你看见没有?圣上就在阁上,身穿黑色貂裘的就是他。”

李林甫眼里淌出泪来,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为父看不清,看不清楚哪位是圣上。你快扶为父起来。”

李岫和李林甫的两个小妾把李林甫扶了起来,李林甫拼命地睁大眼睛,想从降圣阁上的几个人影中辨认出明皇来。这时,李林甫看见,站在中间的那个模糊的人影抬起手来,手上舞动着一张红巾。李林甫猜出挥舞红巾的就是明皇,脸上挂着泪水,喃喃地说:“圣上,老臣看见圣上了!”

明皇把红巾递给身边的宦官高晋,又举起右手,频频挥动,居高临下,他看清了卧在睡榻上的李林甫,十几日不见,李林甫已经形如槁木,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全无了从前气度昂扬的姿态。明皇心中生出了难以言传的怜悯之情,两滴清泪,慢慢地沁出了眼角。

李林甫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起来,要向明皇行三跪九叩大礼。无奈力不从心,两只手臂战战兢兢,撑不起身体,他颓然倒在枕上,对李岫说:“为父不能给圣上行礼了,你代为父——行礼罢!”

“是。”

李岫撩起袍襟,当庭跪下,规规矩矩地磕头如仪。一面朝着降圣阁上高升喊道:“陛下,老臣李林甫病体不支,不能向陛下行礼,微臣代老父致礼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降圣阁上的人影消失了,李林甫还痴痴地看着那里,似乎希望明皇再次出现在阁上,看着望着,两行老泪在脸上逶迤而下。

李岫低声说:“父亲,圣上已经走了,你进屋里去吧,外面风凉。”

李林甫叹息一声,微微点头,由着家人把他抬离了庭院。临进门之前,他还朝降圣阁望了最后一眼,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目,泪水如同走珠一般,连绵不断地沁出眼角,直渗入到他两鬓的白发之中。

见了明皇之后,李林甫的病情未见减轻,反而日渐加重,每日里只能进几口羹汤,睡在榻上一动不动,除了微弱的呼吸,与死人没有两样。明皇几次差遣御医来诊治,御医个个摇头,回禀明皇道:回天无力,相爷已是苟延残喘,吾等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延挨,最多半月,相爷就要辞世了。

李林甫不久人世,明皇急派高晋去了剑南,把杨国忠找回来署理朝政。杨国忠日夜兼程,十几天后赶到了华清宫。先去见了明皇。明皇说:“你刚到剑南,朕又把你叫了回来,只因为李右相病势沉重,无法问政,有些事情只有搁置了,你赶回来了,朕方能安心在华清宫渡过冬日。”

“右相病得很重么,记得微臣临走的时候,他还能上疏理政。这——这病势也来得忒快忒是陡然了!”

“病来如山倒啊,恐怕只在这几日他就要辞世了。你与他同朝共事,可去见他一见。朝中有些事务,也需要当面问他,看他有无交代。”

“微臣遵旨。”

“快去吧。”

杨国忠带了几个从人,匆匆赶到了李林甫住地。李岫出来迎接,把杨国忠带到了李林甫的病榻前。李林甫双目紧闭,面如死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胸前衣裳,似乎出气呼气很是艰难。

李岫轻轻地碰碰李林甫的肩头:“父亲,杨中丞来了。”

“唔——?”李林甫微微地睁开了双眸,他没有听清李岫的话,转过脸来,看着李岫:“谁来了?”

李岫提高了声音:“杨中丞来了。”

“他从剑南回来了,这么快——?!”李林甫的眼睛转来转去,寻找杨国忠的身影:“是圣上召他回来的?”

杨国忠抢上前一步:“李大人,是圣上召下官返京的。下官刚刚才从京城赶过来,一下马,去见了圣驾,就来看望李大人。”

李林甫点点头,示意李岫把他扶起来。靠在靠枕上,李林甫目视杨国忠,微微一笑。虽然病势沉重,他依然是目光炯炯,如同两把雪亮的利剑,直射入人的心胸。杨国忠不敢与他对视,转过脸去,避开了李林甫的眼神:“来之前,听说右相病势沉重,到右相榻前一看,右相神采依旧,看来,右相的病情并无大碍,就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好起来的。”

李林甫露齿苦笑道:“中丞大人也希望老夫病体见好?”

“然也。圣上离不得右相,社稷也离不得右相,右相病体大愈,是圣上之福。是社稷之福,自然,也是下官之福。”

李林甫无力地仰起头来,咧开嘴,无声地笑笑:“神龟虽寿,亦有尽时,天不假年,可奈其何!”他又把眼光射到杨国忠身上:“中丞大人,老夫下世在即,你能来送老夫一程,老夫不胜感念。”

“右相说哪里话来,不过小病一场,怎么就说到下世了呢?”

李林甫似乎没有听见杨国忠说了什么,顾自说道:“老夫心里明白,朝中百官,十之八九恨不得老夫立即身亡,你杨中丞却急急忙忙地赶来看望老夫,感激之情实实难以言表。”说罢,他转过脸来,看定了杨国忠,眼睛一瞬不瞬,似乎要看到杨国忠的内心深处去:“所谓日久见人心,既是如此。”

在李林甫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杨国忠犹如芒刺在背。他不相信李林甫心中无数,竟然会不知道当朝所有的大小官员中,他杨国忠才是最最希望李林甫立马呜呼哀哉一命归西的人。李林甫一去,右相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朝中几乎尽人皆知,李林甫更应该心知肚明。他弓腰立在榻前,垂头低眉,不敢看李林甫一眼。只觉得头上后背上汗如雨下,内衣都已经湿透了。

说了许多的话,李林甫有些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吃力地喘息着。

李岫说:“父亲,你累了,还是睡下吧?”

杨国忠偷偷地揩干了额上的汗珠,说道:“李大人,你歇息吧,过几日,下官再过来看你。”

李林甫推开了李岫的手,睁眼看着杨国忠:“老夫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说完了,中丞大人再走不迟。”他抬起手,无力地指指一张椅子:“李岫,把椅子搬过来,请杨大人坐。”

杨国忠连忙推让:“李大人,在你面前,杨某怎敢坐下,下官还是站着听你说话吧。”

“你坐——”

李岫已经把椅子搬到了榻前,杨国忠只得坐下,两手放在膝上,目视李林甫,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林甫慢悠悠地问道:“杨大人,老夫身后,谁来接任右相?”

杨国忠嗫嚅地说:“下官不知。”

“舍君其谁!”

杨国忠还在装糊涂:“右相说什么?”

李林甫喘息一阵,说道:“老夫说,除了你杨中丞,再无别人能登得了右相之位!”

杨国忠诚惶诚恐地说:“右相大人,此话不能如此说,朝中能臣比比皆是,杨某才疏学浅,无德无才,怎能胜任右相之位。”

“老夫心中明白得很,圣上心中只有中丞大人,右相非你莫属。”说到这里,李林甫瞿然开目,看定了杨国忠:“杨中丞,老夫有一件事,想要当面托付于你。”

杨国忠整肃衣冠,恭敬地说:“右相请讲。”

“老夫百年之后,后事就托付于你了。那时候,你是右相,一言九鼎,哪个敢不从,老夫的家人也请你加以照顾。”

“右相尽管放心,你即使是不托付于杨某,杨某也知道如何办理。”

李林甫点点头:“老夫在此谢过了。”

“应作应为,右相不必如此客气。”

“有你为老夫处置后事,老夫可以瞑目了。”

“杨某向来仰慕右相风范,从前也曾多蒙右相诸事照顾,自当为右相倾力效劳,杨某不胜荣幸之至。”

李林甫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有劳中丞了。”

杨国忠退了出来,站在廊下,朝后看看李林甫卧病的房门,拂拂衣襟,背上的汗水未干,被风一吹,透心地冷,他裹紧衣袍,带着从人,一径走了。

十一月将尽,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骊山银装素裹,华清宫内一座座宫殿披上银装,显得庄严峻丽,苍翠的松柏枝叶上压了一层积雪,更见郁郁葱葱,孤傲清高。汤池冒着腾腾的热气,在一遍琉璃世界中蒸腾而上,为雪后的华清宫带来了朦胧而又有几分神秘的意境。

就在严冬的风飘雪舞中,李林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林甫的几个儿子赶到华清宫,把李林甫的尸身装上灵车,运回了长安平康坊。府邸内外,一遍素白,和尚道士,念经做法,铺排了好几天,才把李林甫装棺。李林甫身前富贵荣华,身后葬礼隆重,他身着金紫朝服,头戴镶嵌了珠玉的冠带,口含金珠,睡的是木棺石椁,石椁高大,像李林甫生前一样的威仪十足。

为了体恤老臣,明皇追封李林甫为太尉,扬州大都督,并赐了班剑武士和西园密器随葬。

李林甫入棺后不久,明皇下诏,升杨国忠为右丞相,吏部尚书,自此,杨国忠一身兼任四十余职,荣宠盛于一时。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