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180

唐军?

不错,藏原之上能对他的吐蕃精兵造成打击的,确实只有唐军。

可是,钦陵赞卓还拦截在西域,吐谷浑那边又没有出现增兵的迹象,唐军是如何绕过了他的耳目,径直抵达积石山下,对着他的援兵发动了致命一击?

难道他们长了翅膀,直接飞到的这边不成!

禄东赞可以确认,这名参与了那场积石山之战的士卒,是他亲自选拔出来的精兵,在发兵前也应该接受过他那大儿子赞悉若的核验,那就绝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

或许是在这等危机临门的关头,禄东赞的头脑转动得要比平日里更快,他便忽然想到了一个此前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对了,之前的党项羌与东女国之争!

这争端其实发生得并不寻常。

不过是因为彼时他的心思都不在南面的情况上,也被那些插科打诨的话混淆了视听,这才将其忽略了过去。

禄东赞倒也不愧是作战经历良多的老将,当即意识到,这很有可能便是唐军隐藏北上行踪的手段。

偏偏那些各自争利的羌人只顾着守卫自己的财货,根本不曾让人探查,在那东女国之后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对方既然先在河谷完成了一出堪称奇迹的拦截,他便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已是无济于事。

而他现在该做的,是在援军被唐军阻截、还要跟吐谷浑联手的情况下,稳住己方的战线,而后平稳撤离出此地。

倘若还有机会能从吐谷浑身上咬下一块肉最好。

若是不能,那便果断收手!

他朝着那报信的士卒问道:“这个消息,你告诉过几个人?”

这条唐军到来、吐蕃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有几个人知道?

那士卒不太明白大相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连忙答道:“我绝非要做逃兵,只是想将这军情汇报到您的面前,一路赶来不敢有半点耽误,所以只同您说起了这——”

他说不下去了。

在他说到那个“只”字的刹那,禄东赞就已对着后方的亲卫做出了示意。

那亲卫多年跟从于禄东赞,对他的种种暗示都了然于心,骤然出刀贯穿了那士卒的后心。

士卒难以置信地朝着禄东赞看去,完全不能理解,为何他向禄东赞卖力报信,居然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他能听到的,只是这位吐蕃大相朝着亲卫说道:“他伤势过重晕厥过去了,去找医官看诊,明白吗?”

亲卫回了个“明白”,娴熟地把本就是个血人的士卒给架了起来,随后朝外走去。

至于此人到底是在禄东赞的下令中被杀,还是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那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问题。

“这是怎么了?”

禄东赞刚走出营帐,就看到那匹已是奄奄一息的战马同样被人拖下去处置,后脚便有闻讯赶来的芒邦氏酋长朝着他打探消息。

好在人已被灭了口,他便能气定神闲地答道:“无事,不过是唐军有自河湟方向增兵的计划而已。好在人数不多,才让我的哨探有机会察觉,又逃亡出来报信。总归我吐蕃的援兵将至,令白兰羌那头再增兵一些即可。”

刚听到增兵消息的时候,芒邦氏酋长还有一瞬的紧张,但在听到禄东赞随后的话后,他又顿时轻松了下来。“我们党项诸部这边……不用动?”

“不必。”禄东赞回答得很果断。

此前佯装进攻西域的吐蕃兵马,都已随着入侵吐谷浑一角得手,尽数聚集在了南路。有这些人保护在侧,他倒是不担心这些白兰羌、党项羌的兵马在获知今时情况后,会选择杀了他以倒向唐军。

他们没这个机会。

可他也同样很清楚,这些夹杂在川藏之间的部落里多的是愿意当墙头草的人,就算只是为了军心稳固,他也不得不防。

白兰羌在数年前才为吐蕃攻破,成为他手底下的马前卒,在当前局势下不得不防,不如多调度些兵卒在他面前,在必要的时候作为前驱铺路。

至于党项……

倘若他做出的猜测当真没错,那么党项诸部就不能再动。

他不敢确定,东女国到底和大唐达成了何种联合的条件,又有多少士卒追随唐军行动。

若是党项再遭东女国的进攻,他就真是陷入了三面合围的窘境之中了!

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只是在送走了那安心离开的党项酋长,又将白兰羌的调兵决定下达后,禄东赞的神情便彻底冷了下去。

“派三队人出去。一队往西北走,探查唐军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一队往安西都护方向去,务必想办法在我儿钦陵赞卓折返此地之前将他拦住,让他即刻统帅吐蕃北部兵马伺机而动,千万莫要随便踏入唐军的陷阱。”

也不知道这一路突然杀出的唐军到底是由何人统帅,甚至能让那些素来以女为贵的东女国在无声无息间倒戈,恐怕绝非好相与之辈。

一个裴行俭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现在还要多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将领……

说不定还能让钦陵赞卓成为他的支援,一定要谨慎行动。

他补充道:“再派一队人,往南打探情况。”

这既是用于验证他的猜测,又何尝不是在不信党项诸羌的情况下,为自己留出一条退路。

虽然情势危急,但他禄东赞是老了,不是死了!

他还不到被这些人逼迫到绝路的地步。

但就是在他获知唐军到来消息的同时,李清月也并没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已快速让人收拢起了此次半道伏击的收获,随后带着人继续北上,抵达了早前就已计划拿下的柏海。

留守于柏海这个物资中转地的吐蕃士卒虽然不少,但在浩浩荡荡的大唐与东女国联军面前,却与瓮中之鳖没有区别。

在两三个时辰的厮杀与清剿

过后,这块吐蕃的战事前哨已彻底归于大唐所有。

传令各部就地扎营休息ㄨㄨ[,将此地的戍防之物都给修葺妥当,暂时驻扎在这里。”

李清月下令之间,目光在面前将士的脸上扫过。

饶是有此前的河谷大胜,作为抵达藏原众人的定心丸,更将他们经行雪岭、不停赶路的麻木情绪给重新振奋起来,也无法掩饰住他们在神情之中的疲惫。

这样的一支队伍,已无法再对吐蕃发起突袭强攻,必须经过一番妥帖的休整。

否则,只会让禄东赞找到可趁之机。

“将收缴上来的羊分发下去,让士卒吃一顿好的。但若让我知道谁敢在此时喝酒——”

“那我便立刻将其斩首示众。”薛仁贵当即接道。

但对这些经历了长途跋涉与一场激战的士卒来说,有一顿终于不必顾虑燃料充足与否的热饭,其中还满是征战所得的肉食,已足够让人心中快慰了!

自蜀中艰难翻山而来的决定,也随着那场大胜被证明了决策的正确。

既然安定公主觉得这一仗还能继续赢下去,那便应当错不了!

而当营地内的篝火燃烧到最旺,烤炙的羊肉开始散发出香味的时候,数名骑乘快马的骑兵也离开营地往西而去。

在经过了两天一夜的赶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吐谷浑的戍防边境。

这几个突如其来的到访之人让守军各自惊疑了一阵,可很快就有眼尖之人发觉了异常。

“快看!他们的手上绑着红布。”

在风中飘动的红布。

两个月前,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折返吐谷浑的时候给他们带来过消息,说是唐军若能抵达战事前线,寻找到给吐谷浑送信的机会,便会让送信之人在身上绑上这样的一个记号。

可这一段对他们来说好生漫长的戍防里,却始终只有他们吐谷浑和那些联军在斗智斗勇,没有大唐兵马的消息。

若非上面的几位都坚信唐军确会来援,给战事带来转机,他们早都要将这事给忘记了。

但就是在他们已几乎失去对唐军来援的信心之时,他们突然到了!

带领着一队精兵前来吐谷浑的唐璿,很快被迎到了吐谷浑的王帐所在,也在此地见到了坐镇中央的弘化公主。

或者说,那是吐谷浑的王太后。

自慕容诺曷钵丧命到如今的几个月里,她已彻底和吐谷浑内部的诸多反对势力撕破脸皮,以强行镇压的方式将他们看管起来,便在眉眼之间多出了一股锋利之气。

一见唐璿已在营帐中站定,她匆匆发问:“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唐璿交代道:“回禀王太后,安定公主秘密自蜀中调度益州大都督府府兵与南诏的三千精兵,经由沫水进军藏原,又联合东女国进军党项诸羌,在混乱中将唐军运送过境。”

“大总管原本的计划是先夺柏海,切断吐蕃后路的同时为我方寻一个根据地,但因探查到吐蕃有援兵到来,临时变

更了计划,已在积石山下河谷之中将吐蕃援军尽数剿灭?[(,随后才转道柏海,正式入驻于此。”

这便是如今的情况了。

可唐璿在这三言两语中说得简单,听在弘化公主的耳中却不亚于惊涛骇浪迎面袭来。

好快!

别看这距离她向长安发起求援已过去了两三个月,放在军事行动之中却绝不能算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李清月的动作真的可以用“快”来形容。

无论是自沫水进藏,还是与南诏、东女国达成结盟,又或者是在积石山重创吐蕃,都绝非轻而易举所能做到的事情。

可她偏偏做到了。

往前追溯,距离当年她亲自往长安去求援才仅仅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想不到当年还只能提出让裴行俭来吐谷浑协助作战的小公主,居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这份对比,对长安城中的官员或者是跟随着安定公主行动的将士来说,恐怕还没有那么明显。

对于亟待援军到来,更已有两年多不见她的弘化公主来说,却当真是字句震撼。

不过眼下的要务,自然不是多问她究竟如何做到的这一出,而是尽快凭借着这出形势的转变,调整吐谷浑作战的方略。

“来人,速召裴将军前来议事!”李清月的到来,让弘化公主眉目之间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现在——

总算到了让他们反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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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匆匆朝着天子寝宫而去的上官仪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打从显庆五年天子头风病发,甚至是更早时候由皇后提议设立洛阳为东都开始,上官仪就始终觉得,皇后总该退回到她该当在的位置上,而非一步一步地从陛下的手中争取到更多的权力。

偏偏前有长孙无忌的影响力犹在朝中,陛下需要皇后这个标杆,后有陛下的头风病发,在太子尚且年幼的情况下需要皇后来协助政务。

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若让李清月知道这两头情况的话必然会说,弘化公主这边,是确然有所凭据之后的优势倾斜,上官仪这边……则更像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尽快动手。

上官仪却大概不知道这个区别。

在越过这宫闱之中层层门户的时候,他垂落的目光扫过朱阁殿宇投落的阴影,在心中暗道——

今日之事,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薛夫人觉得他们该当以两位手握兵权的同盟作为后援,尽快将其余参与此事之人陈书上奏,联名请愿废后。

上官仪却觉得,他们还应当再稳妥一点,由他先来做这个在陛下面前的牵头之人。

他所要做的,是尽快促成西台(中书省)跳过皇后的审阅,将这个废后一事,从陛下的愿景变为正式起草的文书。

一旦让其进入群臣集议的环节,便即刻利用那些同盟之人掀起声援。

唯有如此,才能既让这些愿意支持

废后的各方官员发挥出他们的作用,又让陛下不至于直接面临被胁迫的处境。

废后之后立谁为皇太子,以何种名目将皇后撂下台去,固然都已在他们的商议之中尘埃落定,就连防备皇后反扑的后手都已备好,但总不能一股脑地摊牌在陛下面前。

否则,固然废后能成,陛下对他们也势必要发起一轮清算。

只是这样一来,对他的负担便重得多了。

希望薛夫人作为昔日陛下的授业老师,能比其他人更清楚陛下的想法,也并未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吧。

上官仪心中思量,好像只在转眼之间,就已行到了紫宸殿外。

闻到在风中不散的药味,上官仪的心神顿时一收,在令人通传之后拾级而上。

即将行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上官仪恰好与踏出殿外的薛夫人擦肩而过,正听到对方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方才在怪责皇后只知公事,不知前来探视……”

他极快地和薛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微不可见地闪过了一抹笑意,觉得这当真是个大事可成的好征兆。

任是谁也不该觉得,薛夫人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人探查消息才来到此地,与他打了一出配合,而该当觉得,这不过是臣子的请愿与陛下的心意凑在了一处而已。

又与其说,薛夫人的探病有在帝后之间挑唆的成分,还不如说,是皇后本就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行僭越之道!

上官仪怀着这平静中蕴藏着激流的情绪站定在了李治的面前,朝着他躬身行礼,告知了自己的到来。

“我此前不是说过,在我病愈之前,由三省长官将要务汇总到我这里就行了吗,你怎么突然请见?”李治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不太痛快地朝他看来。

面前的人影晃动虽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却也还是让人看着头晕,只能隐约看出上官仪此人举止恭敬,倒是没因这私下的拜访而失去作为臣子的礼数。

可上官仪恭敬不恭敬的不要紧,李治今日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上一次病症加剧的时候,孙思邈给他开出了以药浴洗头的药方,用来缓解上升的风疾之气。

就是这样的温和疗愈之法,在如今居然已完全起不到功效。

按照孙神医的话,他这是对那些常用的药物日渐生出了抗性,以至于那些太医署的官员再度提出了以针刺耳后的放血疗法。

但如今西域动乱,吐蕃蠢蠢欲动,太子又身体不佳、年岁尚小,倘若这等冒险的治疗方式出了什么问题,这大唐江山岂非要陷入动乱之中。

结果在这样的郁闷之中,在他面前的还不是个他能说出心中顾虑之人,而是个臣子。

上官仪并未察觉到李治嫌弃的,其实是他在此时的到访,还只当他是被疾病困扰,一听这句问话,当即往前走了几步,跪倒在了李治的面前,“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啊!”

李治的手上动作一停,“什么意思?”

别以为他看不太清楚上官

仪的神情就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那其中分明有一番状告的意味。

上官仪答道:“三省长官之中,尚书令向来空缺,由中台左右丞处理政务,直接奏报到皇后面前,左相乃是接替罪人许圉师之位,重启陛下当年的精简入流官员之事,甚少过问其他。右相……”

李治:右相如何??”

现如今坐在左相位置上的刘祥道,此前就负责督办过这精简入流官员的差事,但彼时遭到的阻力太大,加上“杂色入流”的官员为己方利益发起抗议,让李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叫停了这个计划。

许圉师被流放后,李治想了想其他人的资历都不足以坐上这个左相之位,就将刘祥道给重新提拔了上来。

但刘祥道此人性情谨慎,总觉得坐这个位置不是个好事,今年才上的位,却已经跟李治请辞了好几次,气得李治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才是病号。

见他重新去整理那些关于铨选与入流的官员擢拔制度,李治都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确实还是右相许敬宗在他面前的时间更多。

要李治看来,做官便该当和许敬宗一般圆滑一点。事情能办成,话说得也好听,会看眼色行事,还能写一手好文书,样样都让人心中舒坦。

怎么听着上官仪的意思,倒是许敬宗有行差踏错之事了?

上官仪痛心疾首:“陛下为何语气如此轻松?还不知今日的右相,到底是陛下的右相还是皇后的右相!我与他同处西台,只见诏令批复往来于右相与皇后之间,更是多将奏疏扣押,不令其上达天听。”

李治的面色一变。

就听上官仪已继续说了下去:“显庆四年陛下颁布氏族志时,正是右相提出其中并未刊录武氏之功,想要从中增补。这件事是陛下应允的,也是陛下特许皇后家族位列第一等,臣不敢多言。但如今右相仍有修编国史之权,臣近日观之,其中多有不实之言,恐怕是出自皇后授意,臣便看不下去了。”

“身为天子重臣,本就该当尽心于陛下,处事留心分寸,岂能滥用权柄,进而徇私!”

这数年间许敬宗官运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确实不无皇后的提拔。

上官仪以皇后与右相说起,还真让李治心中生出了几分戒备之心。

他拧了拧眉头:“继续说。”

上官仪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师,在陛下有恙之时本应扶持太子协助陛下操持政务,而非助力于皇后,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词,说是……”

“说是什么?”

上官仪答道:“说是皇后深知许相有贪财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阳为东都后,有数名回纥商人得到特许,前来洛阳市肆经营,获利甚多,恐怕钱财正是自此而来!”

许敬宗贪财这件事情,还真不算是上官仪在瞎说。

他早年间就曾经为了图谋钱财,在将女儿嫁给冯宝与冼夫人曾孙时,收受了大量不属于礼聘范围的金银财宝,被有司揭发后贬官,过了几年

才重新被提拔回来。

要说他与皇后之间可能有财货关系往来,还真是听起来都很合理。

上官仪更不知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提及了皇后与洛阳商贩之间的关系,却还真是他上述所说的话中最真实的一条,也正是皇后的其中一路消息来源。

他只是端详着李治隐现怒气的面容,继续说道:“臣早同陛下建议过,政务之事就算真要交付于皇后手中,也不能全权相托,否则迟早要滋生事端。皇后也果如当年群臣所说,门庭不显,终究难当国母大任!”

“上官仪!这话不是你该说的。”李治冷声打断了上官仪的话。

他那一句“当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对于武皇后出身的贬损之言,而是那段对李治来说不太美妙的回忆。

也让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难,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还有那样多支持他的人手,愿意站在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上官仪该当知道这是对他而言的禁区,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闷响,正是上官仪在他的面前来上了一出以头抢地之举。

“臣如何不知道此话不该说?臣还知道,在陛下当年已亲自训斥于我后,值此陛下养病、皇后摄政之时,臣该当对诸事诸人尽数闭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动荡。至多便是以下属的身份出言提醒许相,该当行事端方,以求保全声名。”

“可臣饱读诗书,通晓经义,在朝为官数十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天子,何来皇后,没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后与右相为大唐所做种种,也都不能让他们逾越到陛下的前面去。”

“自皇后协理政事以来,多有官员调度出自皇后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许,臣不知道这话问出之后,下一个遭到贬谪的会不会就是我,更难将言论上达天听,便只能在今日冒险一试!”

李治面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阵后方才缓缓问道:“你所言的改易史书、扣押奏表等事均为当真?”

当上官仪说到“不能令皇后与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面去”的时候,这话中的义愤填膺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绪似乎也真无作伪之处。

这份逾越,或者说是僭越,也确实是随着皇后的实力越来越强,成了李治倍感担心之事。

更让李治不免觉得方今局势微妙的,是他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儿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权!

当她的权力随着此次吐谷浑之战进一步攀升的时候,倘若她真能得胜归来,恐怕便不只是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大出风头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后的右相……

这一刻,难言的脊背发凉竟然超过了他的头风病症,让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仪的面容,也便无法按照他与对方相处的经验来判断他有无说谎。

他只能听到上官仪的声音,继续在面前响起。

“臣——不敢

妄言。”上官仪答道,“中台左丞郑钦泰在近日曾经就许相行事不公之事发起弹劾,敢问,奏章可曾抵达陛下的面前?”

李治摇头:“不曾。”

自上官仪所在的位置不难看见,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治的手攥紧了被褥的一角,仿佛怒火已到了临界之时。

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陛下,臣明知此话说出不合时宜,但还是要将其说出来。皇后专权、权臣勾结,若要欺瞒于陛下,简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绝不能开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体痊愈,也再难将影响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声问道:“那你眼下是什么意思?”

上官仪毫不犹豫地厉声答道:“臣恳请陛下彻查皇后与许相近来行事,如若确有不妥之处,敢请陛下,以国事朝纲为重!”

何为以国事朝纲为重?

自然是,倘若皇后有错,便行废后之举,右相有错,就将其贬官流放。

上官仪所说的话也并非胡诌。

那中台左丞就是被他们拉拢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确实在数日前上交过一份弹劾右相的奏表。

只是这份奏表,在还没抵达东西台长官手中的时候,就已先被人想办法给弄丢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许敬宗和皇后为了粉饰太平而弄丢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从中作祟给折腾消失的,在随后的彻查中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要的,只是一个彻查的理由而已。

皇后揽权,乃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许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总能查出点问题的。

不过是此前陛下对这二人都付诸了太多的信任,才让人无从弹劾,无从谏言。

但如今不同。

皇后已超出她所该处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屡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仪看来,寻常的夫妻尚且有纲常伦理的限制,更何况是帝王与皇后!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从李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犹豫与意动之色,却又忽然听到他说道:“不成,起码眼下不成。”

当然不成!安定公主还领兵征讨在外,这个时候彻查皇后在协办政务的时候有没有不妥之处——

李治得是有多想不开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在上官仪这里显然有不同的解读。

一见陛下有退缩之意,他连忙探身而前,朗声劝道:“陛下是担心在此期间您的身体还未康复,难以处理这样多的政务?可正如我方才所说,此事本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越是拖延越容易引发更多的问题。”

“又或者,您是担心皇后真有不妥之举后因储君易位而让陛下根基不稳?若如此的话,大可以先让其他皇子顶上!您毕竟还有已经成年的儿子,不必担心这正本清源之事惹来宫闱内乱。”

李治目光一凛。

上官仪不说这句话还好,这句“成年的儿子”一出,便仿

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李治的头上。

无论上官仪到底是不是为陛下的前程忧虑,这才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一句,当“成年的儿子”有且仅有李忠一个的时候,李治再有多少从上官仪话中生出的共鸣,都必然在此时烟消云散。

但更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这紫宸殿的大门便已先被人给踹了开来。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上官侍郎真是忠心报国之人啊,不如我再替你为陛下解释两句吧。”

李治讶然朝着正门的方向转头:“皇后?”

来人不是武媚娘又是谁。

比起缠绵病榻的李治,这通身流金彩凤之色的宫装丽人仿佛才是这紫宸殿中的主人。

她甚至并未接下李治的这句话,而是一边踏足殿中一边继续说道:“所谓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堂要务也不会到无人处置的地步,就是说,他上官仪可以在届时顶替掉被他拉下马的许敬宗,并与其他交好之人在这朝堂上形成一支处断政务的队伍,替陛下做到这件事。”

“所谓的太子因皇后失势也不必担心,陛下还有其他人可堪依靠,便是要让那早因巫蛊诅咒天子而被废的太子重回宝座,和你上官仪再叙君臣之情!”

武媚娘的目光扫过了两人,“陛下,上官侍郎,敢问,我的这个解释对是不对?”

这个问题的抛出,让上官仪面色早不复方才的激昂进取。

皇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也完全超出了上官仪的预料。

她这一来,打断的何止是陛下即将做出的决定,也是他这一番孤注一掷的说辞。

当他看向那帝后两人的时候,更是让他直觉不妙地看到,在这场双方会面的当口,陛下与皇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反而是,皇后在明明听到了那样的控诉之后,竟还有着一番凌然桀骜之态,以至于让陛下的气势被压制在了当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陛下身患疾病的缘故,才显出这样的弱势。

不,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势,陛下本不该如此的!

他都还没来得及对皇后的这两句“解读”做出回应,就已听到陛下当先问道:“皇后何故在外偷听?”

上官仪心中顿时一沉。

这个问题……它问得不对。

倘若陛下真有整治皇后作风之心,在此时问的,就不该是皇后为何偷听,而是皇后是否真有举止僭越之处,甚至被人抓住了把柄,告状到了御前。

相比之下,偷听这个罪名简直太轻了。

轻到,皇后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反驳。

“这也能叫偷听?我替陛下打理六宫二十四局,宫中如有动乱发生,我便该当即知道,我看今日这出便得算是个祸事!”

武媚娘扬起了声调,伸手朝着上官仪一指,“若非我今日听到了这一出,我还不知道,当我为陛下的国事操劳,当太子顶着病体进学,当

我的安定冒险为陛下渡江攀山前往吐蕃作战的时候,竟有小人在此意图挑拨帝后关系,栽赃朝廷命官!”

“还是说——”她目光沉沉之中暗藏的锐利,便是李治看不太清楚眼前景象,也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还是说陛下确实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不太称职,想要再次换一个人上来?”

李治:“我……”

这显然是一句质问,却也是一句饱含情绪的控诉,当其扑面而来的时候,便让李治难以快速回答上来。

他是很清楚的,这种怀疑皇后存有私心的话,若是在私底下说说也便罢了,真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自己也知道会引发多少问题。

何况,皇后从感业寺入宫至今十余年,从未有过祸乱朝纲之时。她不仅遵照他的意思推崇节俭,更是将自家的那些个废柴亲戚打压殆尽,免除了外戚弄权之事。

这天下间的皇后再没有比她更称职的了。

再想到上官仪话中已有几分展露的小心思,李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怎么会有想要废后的想法呢,这不是……这不是上官仪在这里说你的坏话吗?”

武媚娘扬眉,神情中闪过了一缕玩味:“但我看陛下可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上官仪出口编造我与右相图谋篡权一事,陛下大可对他训斥一番,让其莫要听风就是雨,而不是所谓的暂时不查。怎么,这朝堂之上难道还有人敢违背天子意愿不成?”

紫宸殿内有一瞬安静到落针可闻。

在皇后咄咄逼人的质问面前,李治本就因当前的局势少了三分底气,这下更是软了语气,“暂时不查,只是想将他给糊弄过去的说辞……”

李治说话间不免在心中悒郁不快。

皇后此前还只是在单独的议事之中不给他的面子,现在便是在朝臣面前也没给他的面子了。

可若是他的眼睛能看清眼前的场景,便势必能看到,上官仪对于李治的这句回应露出了何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说好的陛下确有废后想法呢?

明明在方才的劝说之中,他也还笃定于这个判断。

但在面前的这出帝后交流里,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竟像是个跳梁小丑,成了这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东西。

偏偏不仅陛下没有恩准他在此时退下,就连皇后也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糊弄?好,就当是糊弄吧。但陛下可以糊弄于他,他却不能愚弄陛下和我这位皇后!”

武媚娘话中气势不减,掷地有声地问道:“陛下何不想想,上官仪若真有此等胆魄,早在永徽年间,他就该当庭对长孙无忌做出斥责,维护陛下的尊严,而非在今日打出什么冒死劝谏的名号,请求陛下对皇后与右相做出彻查。更不是在明知陛下有所顾虑的时候,重提废太子的存在。天下何有这等此一时彼一时的忠君!”

李治:“这……”

武媚娘接道:“我看这其中蹊跷得很。若无人为上官仪出谋划策,他为何会觉得我与陛下之间存有嫌隙,想要

在此时图谋不轨。若无人在背后支援,为何他敢说什么中台奏折被扣押之事。若无预谋——”

上官仪不敢确定皇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但起码在陛下面前,既然他才是当先发起问责之人,便不能有所退让。“臣何敢有此悖逆之举!”

回应他的却是皇后的轻蔑一笑,“呵,你敢与不敢,用事实说话,用不着你在这里多加辩驳!”

说话之间,她已又朝着李治走近了两步,伸手将人拉了起来,以一种看似邀约实则强求的方式将人朝外带去。“我请陛下看一场好戏吧。”

对了,在此之前——

武媚娘忽然转头,朝着殿外戍守的侍从喝道:“还不先将上官仪给我拿下!”

李治惊道:“皇后,你这……”

如此号令,是不是太不将他这个天子当回事了。

武媚娘却只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陛下多虑了,我并无要对您的臣子做什么的意思。既是要看一场好戏,观众总不能还有机会给登台唱戏之人通风报信,甚至擅自入场,您说是吗?”

李治顿时语塞。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皇后话中所传递出来的自信,远远强过方才还声色俱厉的上官仪。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将李治此刻的疑心都给暂时打消了下去,“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便将英国公也请来做个观众吧。”

让他们一起看看,李治的那些个好臣子,为了扳倒她这个强据君权的皇后,到底预备了多么精彩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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