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080(一更)

这是洛阳的门户。

苏定方已经历过两次长安的献俘,一次是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一次是铁勒的都曼,却还是第一次在洛阳上呈战败国的俘虏。

洛阳自被指为东都还没有几年时间,李唐的祖宗社庙也都不在此地,这让历来遵循周礼章程的献俘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想到早前已传到他面前的消息,苏定方又觉得,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更何况,这出献俘礼的场面丝毫也不逊色于他此前参与过的那两场。

定鼎门上的钟鼓,随着他与众士卒的列队而越发响亮。

这扇门户的门楼与双阙本就特殊,并无前后区分,而是并列作一字。

以至于当一列列北衙禁军出现在城墙、门楼、一字阙之上的时候,仿佛是另外一堵拱卫洛阳的城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为今日晴光所照的,何止是那门楼屋瓦,还有禁军手中树立着的一只只长戟。

也就是在此时,城楼之上传来了一声拉长的高呼。

“开定鼎门——”

徐徐开启的定鼎门之后,屯营飞骑少有地出场在人前,还尽数身着明光铠,骑乘宝马。

在其前方领队的,一位是阿史那道真,一位则是作为宗室子弟代表出现在此地的韩王李元嘉。

成为了迎接凯旋兵马的第一支队伍。

作为与之相对应的一方,苏定方震声喝道:“列队!”

昨夜他们已在附近的洛州府衙中经由了一番休整,不至于因战事奔波而颓丧无力。

现在正是他们该当展现出唐军风采的时候,又怎能在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下,做出任何一点懈怠的举动。

被裹挟在其中的百济国主甚至有一瞬间在恐惧,他会不会被遵从那等古老的献俘典礼,在仪式之中被割掉耳朵。

可在此时的队列中,他显然没有任何一点反抗的余地。

将士的锐气与数年征伐培养出的血气两相映照,让这洛阳城门里外已是一片肃然景象。

他好像只是其中的一块小石子,无法在此时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只能看到鼓吹令、令旗手、歌工、乐工尽数骑马而来,在仪式指挥官员的引导下,立定在了城门之内。

这条贯穿洛阳外郭门、皇城门、宫城门的长街,无论在哪一段都能叫做天街,正是应和了这面见天子之路。

或许原本位于洛阳里坊之间的这一段,还达不到献礼的要求。

可在武媚娘指挥着洛州官员对这条路快速翻修后,却绝不会让人在途经此路的时候还会去想,这条路比不上长安的朱雀大道。

当苏定方缓缓策马,跟在乐工、飞骑以及旗手的后头踏上这条长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

当他看到了道路两侧的人时更是如此。

扶余义慈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在惶惑的情绪之中,他难以避免地朝着周遭东张西望,就瞧见了许多明显不属

于唐人特征的面容。

他们衣着光鲜,像是在这洛阳地界上从事着什么体面的工作,所以能有余暇,用格外好奇的表情看向了他们这些战败者。

这样的目光,让人哪怕明知道那些西域势力也经由过大唐的毒打,依然在此时因落入围观的窘境而觉臊意上涌。

洛阳的四方人员交汇,在这条长街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真正的洛阳人更是混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得起劲,组成了其中为数更多的看客。

毕竟,在洛阳被起复为东都之前,他们哪里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们恐怕也没法在贾敦颐这位洛州刺史病故之后,迎来另一位负责的长官。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刚在东都尚药局领了一碗驱寒的药汤,这才站定在这里。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这献俘景象的激动人心,还是因为驱寒汤药的药力发作,这才让他们的面色发出了潮红之色。

又或者,这是因为他们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桑宁举起了手中的信号旗。

在这信号一节节传递下去到达尽头的那一刻,已被苏定方等人抛在后头的定鼎门上,忽然又传出了一道鼓声闷响。

于此同时,鼓吹的乐队终于奏响了乐声。

倘若有人能告诉扶余义慈的话他就会知道,那乐声正是《破阵乐》。

他只能听到如同层叠浪涌的欢庆胜利之乐,在骤然之间将他吞没。

这支并未以舞图变化方式展现的破阵乐,其中的气势一点不减,反而因其中确有凯旋的将军和被困的俘虏,而更有一种呼应之美。

这让扶余义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行到的洛水之前。

而如果说,洛阳百姓的围观是以一种人力的方式给他带来压迫感,那么当骑兵同行于洛水河桥之上,两侧阙楼与远处的皇城门拱卫而立,就是一种“九天阊阖开宫殿”的恢弘。

洛水河桥因水陆法会而扎下的石桩,让这座桥梁在承载着骑兵渡河之时也未曾摇晃。

让人只见冬日稍显平静的洛水,也仿佛是一道粼粼玉带,将这座东都守卫在中间。

也将这些归来的将士们托举过河!

正在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人度过最后一道河桥之时,在皇城门上传来了一声与定鼎门上相似的鼓响。

随着鼓声大振,两列同样精锐的甲士自皇城之中缓缓行出,列队于侧。

苏定方一眼就看见了这一次负责统领之人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跳。

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英国公李勣。

在昨日休憩之时他就被人告知,这次作为皇城门的端门其实承担的是太社门的作用。

当他列队于前,合该由献官出迎。

可献官”这样一个引路之人由英国公担任的那一刻,作为被迎接的将领,苏定方无法不感到这场献俘大典中受到的重视。

阿史那贺鲁被献至昭陵,是他对于先帝有了一个交代。

而今日……

今日是如今的天子所给予的荣耀!

不,并不只是陛下。

他既将这出献俘大典全权交托给皇后来办,那么能有此等隆重场面,让远征的将士有归来的荣光,也合该对皇后有一份感谢。

他往前看去。

皇城之内的天街两侧,早已是五步一人,旌旗飘动。

甚至让人忘记了破阵乐声已在端门之前结束,只觉这两侧官舍林立的长街远远通向那则天门的所在之地。

此时的那扇宫城门户虽然还有些模糊,但苏定方完全能想象得到,那上头会是什么画面。

为了迎接远行归来的将士,皇帝也需筹备一番晨祝。

赐福之酒、胙肉和黍稷饭都已在此时被礼官呈递于天子,算作是先行对于宗庙的告祭。

那也是对献俘将士的尊重。

想到这里,苏定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心中沸腾,在李勣的引导之下翻身下马。

与他同步下马的,还有前头的领路仪仗与随同他一并抵达皇城之外的将士代表。

在“邢国公率俘馘觐见——”的高呼之中,苏定方又扶了扶头顶的盔甲,这才迈开了向内走出的步伐。

在这一次的天街两侧,他看到了众多熟悉的面容。

也有一部分他觉得该当出现在此地的人,并没有在这里。

但在缓步向前的齐整脚步中,他是无法继续去想此事的。

只因他已听到了在两侧响起的唱词祝祷。

这取代了破阵乐的声音乃是庆和之词,似乎此前并未听到过,应当是为了这一出献俘而专门写下的。

齐唱的乐官之中似乎有不少女官,却丝毫不见宫闱内苑之气,反而因为那乐音高亢而回荡在皇城之内,分明有一番穷极浩宇的巍然。

他也听到了陆续散开的引路队伍站定的声音。

哪怕此前他们不曾在洛阳天街之中从事过这样的迎接礼节,也并不妨碍他们的动作停止得整齐划一。

而后是陆续走出的持筐士卒,将他们所携带的武器都先收缴到了一边,以防这出典礼之中出现不测。

又是一道鼓声传来。

苏定方驻足抬手,后方的亲兵齐齐顿步。

在他们的前方,终于变成了那代表宫城门户的则天门。

这是天子迎接他们的地方,也是天家旗帜最为密集之处。

就位的其余官员和宗室子弟,以及最为重要的帝后,均在那门楼之上,甚至在这个距离下已经能被城下之人瞧见身影。

破阵乐再一次响了起来。

而这一次伴随破阵乐的,还有则天门前徐徐推动的战车。

他们与一步步走向门楼的将士与俘虏几乎并排而行,形成了一种前军列队的阵仗。

则天门上,武媚娘眼见这样的一幕,当即出声提醒道:“陛下,到您的场合了。”

方才的祭酒献肉不过是开

场,现在才是李治迎接功臣的时候。

李治应了一声。

此刻这位天子的视线还是有些模糊。

虽已比早前的目眩神晕好了太多,但若让他朝着下方看去,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旗幡和兵刃反射出的利光。

好在这并不影响到他从周遭的反馈之声里听出,皇后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将这场庆典办得足够有声有色。

他一手接过了递过来的酒爵,仿佛也接回了这主持大局的权力。

在他的耳中,将士登楼之声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又一方势力被平定的证明,也让他愈发确信,自己所经历的疾病也只是短暂的波澜而已。

可此刻的皇后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在将酒爵递交到李治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同样在朝着城楼之下看去。

跟随苏定方穿过长街抵达此地的将士绝不可能尽数登上楼来,在下方与她划定的禁军队伍一并,形成了视线之中最为锋芒毕露的方阵。

在那贯穿于三道大门之间的天街之上,百官齐齐恭身而贺的行礼场面,则定格在了那一片锋芒之上。

旗帜翻动,五色招展。

她清楚地知道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对她今日能够主持大局而觉不满。

但再有多少不满,他们也必须在此时作为这出庆典的一部分。

比起并州的阅兵仪式,比起接见那些旧日乡邻,今日的这一出,也更让她明白,当权力被执掌在手的那一刻,到底能够看见何种风光。

她忽然更觉庆幸,当陛下发病之前她已坐在了皇后的位置上,这才让她得以更进一步地攥住更高的权柄。

而既然给了她这样的一出机会,她也绝不会让其从她的手中溜走。

她低声说道:“陛下,我扶您上前。”

苏定方还有几步就能踏上城楼,连带着的还有三位百济俘虏代表。

谁都知道,这出迎接仪式越是恢弘大气,李治就越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妥。

所以他需要皇后托举住他的这一只手,让他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来人的面前,朝着对方徐徐举起那作为归来奖赏的酒爵。

展现在外的,便是一番天子皇后伉俪情深的景象,让李治不得不将此刻的威严与名望分摊到皇后的身上。

然而此刻会有人留意到这一点不妥吗?

李清月在距离几十步的位置,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

觉得恐怕更多的人看到的,是随后的光辉场面。

天子宣告,为苏定方再加食邑,加授尚辇奉御,赐天下大酺三日。

天子宣告,百济分为五部,在百济国土之上设立熊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个县。任命扶余义慈的儿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府的长官。

还是天子宣告,既已攻灭百济,将其领土纳入己方的管辖之下,覆灭高丽之战也将提上日程了。

……

后便是:

“再奏乐——”

当破阵乐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将士、百官甚至是更远之处的洛阳百姓,都发出了不绝于耳的欢呼之声。

至于这场胜利的果实到底有多少能被这些洛阳百姓所感受到,那应当并不那么重要。

一场对外征讨的胜利,意味着大唐依然强盛。

对于不希望重归乱世的百姓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但在这等盛大的欢庆场面中,李清月一面为阿娘迈出的这一步而觉欣喜,又因她所站的位置,看到了另外一个残忍的事实。

这位接连数年西征东讨的邢国公,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

显庆二年他与西突厥的作战,因彼时还是程知节为其中的主将,让他数次在曳咥河流域不得不以少数兵马打出牵制效果。

显庆二年与显庆三年之交,阿史那贺鲁兵败逃亡,苏定方领兵自双河一路追到了碎叶水(哈萨克)。

千里奔袭之间何止是对敌劳苦,还因收缴了西突厥人畜四十万之众,需要费心慰问百姓、恢复生产、划定部落界限。

而这一些事情,甚至是在他将阿史那贺鲁押解回到长安之前就需要完成的。

显庆四年苏定方与吐蕃将领和铁勒叛将的交手,均是葱岭之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放在高原环境之下的高强度作战对人身体的摧残不小。或许不会在一两年间显现出来,却也是在缩短一员大将的服役寿命。

然而他甚至没能得到休息的时间,就已转道百济,加入了这场覆灭百济之战。

别看只是从西北到东北,可这其中又没有什么高速路连通,光是赶路,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这位老将军登上城楼,自李治手中接过那杯庆功酒,也接过那封敕封官职的诏书之时,除却那岿然不动的凛然身姿之外——

当这冬日长风自则天门上穿过的那一刻,他鬓角的白发也显得尤其的鲜明。

偏偏李清月还隐约记得,这位当世战功最为辉煌的将领之一,在随后的东西战场上都还需要承担起尤为重要的责任。

以至于在往后数年他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机会,而后……

而后病故在了西域。

在李清月的视线之中,他那没被压在战甲头盔之下的白发在日光中映照得有些透明。

万千欢腾声中,那好像依然是“白发将军亦壮哉”,大唐的慷慨激昂底色在他身上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但也不能不令有心之人浮想联翩。

对未来的联想。

站在她身边的李素筠听到了一声很轻的低语:“我也想……”

“你说什么?”

李清月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我说,我也想像他一样献俘则天。”

是则天门还是则天,在此时并无所谓。

这也并不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豪言壮语。

比起当年薛仁贵远征之时,眼前的场景让她更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她也该当从中图谋进取了。

不是什么“高丽战场离她太远”无法插足,而是——

她也想成为这敬献俘虏之人,在这其中分得一席之地!

而且,别忘了,她该选自己的封地在何处了。

否则当年那出公主宫殿的奖赏,外带上后来在洛阳宫中为她单独分出的居所,和邙山之下的“炸药研发基地”,合计起来也只能让她活到十岁出头而已。

如今梁州已在唐璿的掌控之下,可以在汉中这片土地上施展抱负,不必再顾及在那梁州疆土之上还有一个毫无作为的梁王,她是不需要将自己的封地选在梁州的。

想到行将拉开的高丽战事序幕,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她也想验证一番,系统的另一种可能!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做完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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