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东海龙宫送来一盒子核桃酥,用锦盒盛着,暗红的盒盖上雕一幅蝶恋花。

乌龟精化成的龙宫小厮对文舒说:“刚做起来的,还热着呢!”

文舒对他微微一笑:“费心了。”

跨进门去,在勖扬君前揭开盒盖,香甜的气味里还带着点温热。

“东海龙宫送来的,主子要不要尝尝?”

“收走。”勖扬君看了他一眼,把视线移回星子错落的棋盘,“放你那儿吧。”

“是。谢主子恩典。”文舒道。

走出房时,龙宫的小厮还在。见文舒捧着盒子出来,赶紧凑过来问:“如何?天君尝了没有?说什么了?唉呀……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咱公主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让趁热赶紧送来不说,还得把天君说什么都记下来,一回去她就问,还说一个字都不许漏!哎哟……这叫什么事儿?哎哎……您别、您别打开,实话跟您说了吧,咱龙宫都快叫这核桃酥淹了都,做坏了多少才做出这么一小盒,咱家现在看到这东西都怕了……”

文舒任由他滔滔地说,听他从核桃酥说到桃花饼,又从桃花饼说到桂花糕,等他说累了才说道:“天君不爱吃甜食。”

“哦哦,记下了,记下了……咱家回去跟公主说去。”虽说是乌龟精变的,可脚下却不慢,不一会儿就消失成了远处一个小点。

文舒笑着看他撩起衣摆,短短的腿一迈一迈的样子。从锦盒里拈起一块咬一口,酥而不松,甜而不腻,核桃的坚果香味能在嘴里回味很久。

小时候,曾有邻家大娘擅作核桃酥,远远隔着墙头都能闻到那股香甜,口水流得三尺长。大娘常用帕子包一些给他。他就坐在村边的大槐树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啃,喜悦而又不舍。凡间的寻常小食,那位龙宫公主想必学了许久,用来调素琴描细眉的葱白玉手竟甘心洗手做羹汤。

屋内一双银紫色的眼慢慢抬起来,能看到那人怔怔站在门外,青色的衣衫,黑色的快垂及腰的发,面容模糊在阳光里,嘴角似勾非勾,唇边半是淡然半是复杂。衣衫飞扬起来,光影朦胧,似乎随时随地就能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刹那失神,指间的棋子忘了要置于何处。

香囊、汗巾、腰佩……香囊上绣一双□□的蝶,汗巾上描一朵并蒂的莲,紫色绳结缠着银线打成一条昂首盘尾的龙,护一块洁白莹润的玉。东海龙宫送来的东西总满满地藏满了欲说还休的心思。

碎嘴的天奴们聚在一起“嘻嘻”地笑闹,说:“那东海的潋滟公主是看上天君了呢!”

“是啊,看看送来的那些东西,呵呵……真是不害臊!”

“她不害臊,你就害臊了?也不知道是谁,不过是端一杯茶,那腰扭得……跟快断了似的!”

“你……谁扭了,谁扭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扭了?”

“……”

文舒站在不远处听他们嬉闹,手中托着件龙宫刚送来的长袍。勖扬君惯穿的紫色,衣襟袖口处绣着银浪泼天,瑞气祥云。针脚细密,仿佛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心思。

“那丫头,都是有婚约的人了……”赤炎终于被老龙王放了出来,一能出门就来文舒的小院里找文舒。说起他那个妹妹就直摇头,“到现在还静不下心嫁人。”

老龙王与渭水河神曾有八拜之交,又亲上加亲定下一桩儿女姻缘,潋滟公主未出世就许配给了渭水府少主。

“老龙王怎么……”文舒脱口问道,暗想着潋滟这般行事,老龙王难道不管么?

“他哪儿能管得住她?也就对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怀疑老子不是他亲生的。”

龙王妃早逝,潋滟长得又与母亲极肖像,老龙王自然是百般宠爱,打不得,骂不得,样样由着她的性子来。

“那渭水府那边呢?”文舒边问,边转身去取些小点心来。

“正急着等她嫁过去。”赤炎撇撇嘴,左耳边挂着的金环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知道还是怎样……前两天还过来下了聘。再过一阵就该操办起来了。原本就说好,一等潋滟成年就办事的。老河神急着抱孙子呢。”

“公主她……”

“哎哟,我个……的,怎么到你这儿还是吃这个?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文舒拿出的核桃酥,满脸扭曲,“都是托了伯虞那个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么编的,说什么那个勖扬爱吃这个。潋滟那笨丫头还真信了,一做还做这么多……好的送这儿来了,不好的就全他妈留龙宫里了!我个……的,老子现在一看这玩意儿就冒火……”

等文舒把东西撤走了,他才对文舒娓娓道来。

当年天帝御驾亲临东海,龙宫摆下盛宴款待,各方与会仙众中便有他勖扬天君。彼时潋滟尚未及笄,珊瑚丛中偷眼看他绝代风华。一见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劝都抛到了脑后,成年后便迫不及待要与他亲近。连同渭水府的婚事都哭着闹着不愿出嫁。

“你说说,那个勖扬有什么好?傲得那个样子,谁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顺眼!”赤炎气鼓鼓地对文舒说道。

“原来是这样……”文舒点头,看着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语气平淡,“是没什么好。”

“就是!对了,我带你下凡转转吧。你不是总说要去么?”

“仙宫里走不开。”

“那就跟我回龙宫去,我去跟勖扬说。要他个侍从他还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扬君看在眼里的样子。

新沏的热茶冒着袅袅的烟,文舒隔着水气看他,唇边的笑将散未散。

仙宫花园中有九曲回廊萦迂蜿蜒,一面临湖,湖中有游鱼往来,怡然而自乐。一面栽花,杨柳依依,如茵绿草上顶几簇血红的小红果,风送枝摇,落英缤纷如飘雪

文舒闲来总爱坐在廊下,赏一会儿群芳争艳,投一些饵食引来一群红锦鲤。

身前缓缓走来一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主子。”文舒忙起身施礼。

“嗯。”勖扬君微微颔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细地看他,银紫色的眼中波光闪动,“在喂鱼?”

不等文舒作答,他就自后贴过来,握着文舒的手来取他掌中的饵食。

饵食投进湖中,本就挤在一处的红鲤争得更厉害,水花四溅,有大胆的跃出湖面来抢,扭身摆尾,带起一线水珠。

两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还被他握着,手背贴着他的掌心,稍稍往后就能靠到他的胸膛,连颤抖都不敢有。略侧过头,眼角的余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红的颜色。

“在想什么?”勖扬君忽然开口问道。

“没……没什么。”心中一颤,文舒呐呐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里的鱼,已经散开了,湖面平和如镜,几点粼粼的波光。

他又投了些饵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来、捻动、离开。

轻风拂动,摇落一树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头时还带一丝甜腻的香。

他伸手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然后,完完全全地贴了上来。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

“文舒。”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是低沉的,沙沙的,仿佛有回音,“你在想什么?”

“……”文舒转过身,对上他溢满柔情的眼,眸中藏了万年的飞雪消融成两泓春水,直直地看进去,似要溺毙在里面,“我在想……”

侧身退开一步,青衣摆动,始终和气地浅浅弯着的两道眉蓦地竖起,文舒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胆敢冒充天君,你一身的修为不要了么?”

“哈哈哈哈哈哈……”身后响起一阵朗笑声。

文舒回过头,西海龙宫的伯虞,南海龙宫的仲瑾等正簇拥着一人站在他身后,那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再转过头,有人一袭蓝衣,将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摇得正欢。却是二太子澜渊。哪里还有那个陪自己观鱼赏花的勖扬?

除却真正的勖扬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对勖扬君拱手道:“果然连天君身边的下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才几句话的功夫就认了出来,伯虞服了。”

仲瑾说:“是天君□□有方,哪里像我南海龙宫,让伯虞住了三天也没人瞧出端倪来。仲瑾愿赌服输。”

说罢,从身上掏出颗硕大的珍珠:“这可是上万年的母蚌上结的呢。”

旁人也纷纷取出各种物件算作认输。

澜渊从袖中摸出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光亮的镜框上雕满菱花,似是女子随身之物。

众人取笑他:“这是你哪个相好送的吧?在你叔叔面前也敢拿相好的东西来敷衍。”

澜渊睨他一眼,道:“这就是你们不识货。这可是我昨儿才刚得的宝贝。因它能照见前世种种,故唤作‘非梦’。天下就这么一块,你说我是敷衍我叔叔么?”

众人惊奇,纷纷要凑过来看。

澜渊得意,指着他们道:“你们又没前世,照什么?要能照出来也就是下凡历劫时的那些,一不小心照出些什么不能看的东西来,你们不脸红,我还脸红呢!”

众人纷纷嚷道:“你二太子澜渊还有脸红的时候?”

笑声愈张狂,震落廊外琼花无数,簌簌仿佛飘雨。

笑声中,文舒平静地抬起头来看,那双银紫色的眼暗藏了万年飞雪,围绕在身遭的温热气息早已烟消云散。

晚间有人悄无声息推开他的门,文舒警觉地抬头,一时怔然:“主子?”

“嗯。”

脸色都遮掩在月华里的天君忽然扔过来样东西,文舒下意识要躲。东西却有意识般飞进他的手里。

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扬。

“赏你的。”他抿起唇,语调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别开的眼中有什么闪过,转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着手中的镜子想。

澜渊曾趁无人时悄悄问他:“你怎么认出来的?”

文舒说:“你叫我名字的时候。”

他,从未叫过他的名。

掌中的菱花镜精致而小巧,举起来仔细看,纤尘不染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眉目是疏淡的,似弯非弯,不似有人,两道入鬓的剑眉,那般张扬又无忌。脸色是苍白的,昏黄的烛火下,一直隐藏着的倦怠慢慢自内而外显露出来,黯淡中透着憔悴。唇也是少了血色的,不知是因为从前一遇事就喜欢咬嘴唇的习惯还是天生如此,有些薄,更谈不上什么莹润之类的形容。是跟人一样平淡的一张脸,最多不过是清秀而已。

嘴角微微扯动,文舒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对自己笑。看不到什么十五好剑术,偏千诸侯,也看不到什么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连故去林间的一片落叶或是夜下风中的一盏孤灯也看不到。能照出前世过往的“非梦”到了他这个早已脱去凡骨了断一切尘缘的人手里,亦不过是一面寻寻常常的镜子。

把镜子收进柜子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翻开其他事物,叠放的青色衣衫中跃出一点突兀的红,猝不及防就扎进了眼里,那么一小点,大大咧咧地从一片黯淡的青色中跳出来,鲜活得不由你看不见,甚至能感悟到它被掩埋了数百年后终于能窥见天日的那一瞬的生动。

动作就顿住了,文舒把镜子放在一边,慢慢把手伸向那一点红。黑色的影子覆下来,红色在暗沉的光线中黯了下去,却依然倔强地固守在叠放的衣裳的缝隙中。手指已触碰到了那点红,捻住了一点一点缓缓地抽出来,小心翼翼得仿佛害怕会把正在沉睡的什么东西惊醒。

是一截红线,安静地盘曲在文舒掌中。是凡间娶亲时新娘子身上穿的喜服的那种红色,在柜子里藏了许久,颜色却仍灿灿地喜庆着,簇新如昔。

都说物是人非,有时候,明明那物还在,人却面目全非,连当日的那颗心也不知何时起开始学会遗忘和麻木。

文舒盯着它看了很久,再慢慢把它和镜子一起放回抽屉里,盖上其他事物,一片青色仍旧是一片青色,任凭底下是另一个如何的世界,面上这个世界再无半点尘埃。

东海龙宫仍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有时是一把素琴,有时是一本诗集,有时是一方丝帕,用同色的丝线在帕上绣几行诗句: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举到阳光底下才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笔划勾缠,多少含羞露怯又多少急不可待。

赤炎皱着眉摇着头说:“日子都定了,下个月十八,可这丫头还……”

文舒陪着他一起苦恼,没告诉他那素琴一曲未曾弹过,诗集一页未曾翻过,至于那丝帕,恐怕那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上头绣的是蝴蝶还是鸳鸯,更别提那几行含蓄地藏在边角上的诗。

赤炎感叹:“劝了百来遍她也不听,眼里除了那个勖扬就没旁人了。”

“她是真心喜欢。”文舒说,脸色从容,半点波澜不惊,“恋上一个人就是这样。”

一天一地一世界都是那个他,睁开眼,闭上眼,恨不得到哪儿都是他。

这一日,远远飘来一顶桃红的软轿,春情半露的颜色。轿旁伴两个伶俐的蚌女,乌龟精变做的小厮麻利地撩着衣摆在前边开道。

早有天奴奔进来回报说:“主子,东海龙宫潋滟公主求见。”

斜靠在榻上的勖扬天君手捧一盅清茶,懒懒地把视线从窗外的桃红柳绿里收回来。

站在榻边的文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潋滟早候在了门外,发髻上插一支金步摇,身上着一条鲜艳的石榴裙,明艳动人。她手里还亲自提了个食盒,头半垂着,能看到她嘴角边一抹喜悦又羞怯的笑。

“潋滟见过天君。”她迳自跨进门来,柔柔顺顺地拜下。

“公主不必多礼。”勖扬君直起身,脸上仍是淡漠。

潋滟忙又施礼谢他。

“不必。”

再往后却是沉默,勖扬天性冷漠,旁人与他搭话,他尚且惜字如金,更遑论与人攀谈。此时便面无表情地在榻上坐着,看不出有开口的意思。

潋滟在堂下红透了一张俏脸,未经情场历练的女子,能不顾闲言站到这里就已用尽了所有力气,哪里想过到了这里又要说什么做什么?几度想要出声又踌躇,只紧紧抓着手里的食盒,那食盒都快让她抓出印子来。

时间久了,银紫色的眼中便有了不耐之意。潋滟低垂着头看不见,文舒却看得清楚,心想要再这么僵下去,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人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气来,便冲那乌龟精化成的龙宫小厮打了个眼色,擅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心领神会,在后面偷偷扯了扯他家公主的袖子。

正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潋滟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对勖扬君道:“小女子学艺不精,熬了些暖汤,请……天君不要笑话。”

这话说得连调子都是颤悠悠的,文舒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时,她一双葱白的手绞得关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

文舒把食盒呈到勖扬君面前,勖扬君垂眼看了一眼,客套地说:“公主费心了。”

潋滟通红的脸上立刻焕发出了光彩,连眼中也晶亮起来,低声说:“没有……没有……”

语调还是抖的,却是因为兴奋。

此后,潋滟公主几乎天天都来,乘一顶桃红的软轿,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又羞又喜的脸。

仙宫中的天奴们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议论她:“真不害臊,天界各家都收到她的喜帖了,还往这儿跑,也不怕人家休了她!”

“就是,不安分。老龙王怎么也不管管她?东海龙宫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你瞧瞧她那样儿,天君都不理她,她还使劲贴上来……”

这边议论得热火朝天,她正从那边缓步行来,金步摇,石榴裙,随着她的步子在风里微微地晃着。

勖扬君总是疏远地敷衍她几句就不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守在一侧看着他下棋、看书、喝茶……一瞬不瞬地看着,似乎要把所有都看进眼里,继而刻进心里。文舒在另一侧看着她把脸涨得红透又把手里的帕子捏成了一团。

有一回,文舒把她送出仙宫时,赤炎正追来,也顾不得旁人在场,瞪起一双眼就怒声斥责她:“你是快嫁人的人了!”

她扭过头,满脸倔强的神色。

“那个勖扬有什么好?老子怎么有你这么个妹妹?龙宫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赤炎怒气更盛,扬手作势要打。

文舒忙去阻拦,赤炎犹嚷道:“你当我和父王不愿让你好过?他若也喜欢你,任他渭水府再好的人家,这婚事哥哥我也一定帮你退了。可现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勖扬有没有正眼看过你?嗯?”

最后一句直直刺痛人心,四下无声,潋滟一头钻进了轿子里。

“你这是何必?”看着那顶小轿急急离去,文舒对赤炎说道。

“不提了,不提了。”赤炎烦躁地挥手,“一提这事老子就火大。就那个勖扬,哼!就算他想娶潋滟,老子还不乐意给呢!对了,我这阵子忙,潋滟那丫头的婚事老头子都交给我了,我个……的。一丁点的事还那么穷讲究,都累死我了都,得亏我那个未来妹夫能干,省了我不少事……啊啊,不扯这个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等这阵忙完把潋滟嫁出去以后,我就找勖扬君去把你要过去,你呀,以后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吧。我看那个伯虞还敢不敢再拿话来刺着你,老子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上回你是没看到……”

文舒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谢谢。”

“谢什么呀?朋友嘛……我赤炎还能让朋友受委屈么?”

他左耳边的金环随着说话声一荡一荡,在夕阳下耀眼得仿佛又一轮艳阳。

“我就是喜欢他。”

翌日,九曲连环的廊桥之上,文舒正领着潋滟往前走,她忽然道。

文舒回过头,女子倨傲地抬头挺胸,闪闪的金步摇下是一双执着的眼,跟赤炎一样是墨中带着点赤色,一直用温婉小心地掩藏起来的张扬完全地显露出来,艳得刺目。

“从见他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他。”她继续说道,说给文舒听也说给自己听。

那一年,天帝御驾降于东海,水陆各路仙家齐会。水晶宫里歌舞升平,极目繁华。东海龙宫的小公主还未成年,正是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时候,好奇地躲在珊瑚丛中偷偷看一眼。便是这一眼,没看到那个风流倜傥的二太子,没看到那个俊朗非凡的二郎神,偏偏看到的是那个紫衣银发,冷漠又傲然的天君。这一眼看过去,是夜明珠的光芒太柔,还是四溢的酒香也能醉人,脸上发烧,心如鹿撞,迷迷离离的,梦里也是那道贵气天成的身影。

她抬起眼看向文舒:“我也知道不能,可谁叫我那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天注定的事,我又能怎样?”

文舒不出声,想起今早的情形。

今早为勖扬君更衣。文舒拿出那身紫衣为他换上,衣摆上绣着银浪泼天,瑞气祥云。又为他挂上香囊,腰上悬一块莹白无暇的玉,紫线缠着银丝打成盘龙的样子周密地护在玉的周围。

勖扬君不说话,目光狠狠地看着镜子里的文舒。

文舒佯装不知,垂下头为他整理,满眼都是一片笼在烟雾里的紫。细细密密的针脚在眼前连成繁复的花纹,一线连一线,仿佛蓄了无穷无尽的话无从说出口,只能借着这针脚来默默地倾诉。

“换掉。”

文舒回过头,对上镜子里那双带着戾气的眸。

“换掉。”

他又道,语气更沉,厌恶的态度显而易见。

那袭紫衣被压进了箱底。

“我只要再多看他两眼就好,真的。再多看他两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潋滟低声道。

廊外的落花依旧如飘雪般地落着,女子擦干了眼直起腰杆向前走去。文舒留在原处,看着她渐行渐远,遍地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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