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巫丹被灭(14)

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赢不了’,只是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于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绪,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于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于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呼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历,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升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巫丹派剑侠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升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于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填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上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巫丹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了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巫丹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巫丹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呼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

跟先前巫丹派那种快速冲杀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挺挺尖锐坚实的长枪,呈前、左、右构成一个紧密的半圆阵式,并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进,就像一头全身长满了长长尖刺的大刺猬,闯进了战阵中来!

跟刺猬不一样的是,那些尖刺并非静止:每一杆长枪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时,也朝外翻腾如蛟龙,不断地迅疾挑拨刺打,一时枪影幢幢,没有人看得清楚这枪阵其实有多少人。

长枪阵既严密又起伏活跃,赶来的两支铳队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无人能撄其锋,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简直像野草遇上镰刀一样!

“冲!”张修挥舞着腰刀,催促部下继续迎战:“必定要冲过去!跟那边的人会合!”

呼喊时张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驱赶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胜负的关键,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一退,东侧的那支铳队恐怕也会退,四周其他将士见了也会逃避正如老师衍明所说,恐惧会传染;相反,别的士兵看见他们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来,令防线不断加厚。再厉害的敌人,也终会被数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叠的尸体,也得把他们拦下来!

另一边程凌则亲身领着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铳兵,一同举着武器杀过去!

他却发觉冲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来的速度远超自己预期。跟着程凌冲杀的铳兵,转眼就减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冲到足以看见这群枪手脸孔的距离。这时他看清楚:原来长枪阵才不过由三十人左右构成;死伤倒在他们进路两旁的士卒,转眼却已然过百。

这是什么威力?

程凌瞪着眼睛。这时他又看见自己前头一名部下,呼喝着高举手铳抡下去,拼死都想打出一个缺口,但其中一柄长枪有如活物般生起反应,巧妙一拨那劈打下来的铜铳,借其力量向旁引导,沉重的铳管将另一名士兵的头壳打得碎裂,几乎同时那击出手铳的士兵则被另一柄枪刺进心胸。

程凌看着这等枪法,心里收回从前对剑侠的蔑视。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经多么看不起的巫丹派长枪贯穿了。

杨真如双臂舒张,“涐湄大手臂”的威力瞬间爆发,劲力直贯至枪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士兵胸腹之间,士兵因这突发的猛劲,整个人折叠起来,身体带着血泉脱离枪尖,飞出三尺外才倒下。

带领着身边的巫丹同门,杨真如踏过尸体铺成的道路,继续不知何时结束的杀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长枪阵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节奏。

众人其实并未商议过,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杨真如为首列阵。李侗与另外七名巫丹派长枪手在壕沟里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杨真如已成了他们当中枪法最优秀之一人。

而杨真如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个位置即使他上巫丹山才不足两年,资历远不如这里许多同门。

现在可不是谦让的时候。他眼中只有胜利。

在杨真如心里,这一战的意义跟其他同门非常不一样。

自从被神机营围攻,巫丹门人早就预期,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几年来巫丹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道场”,必定乘机反叛,恢复原有的门派名号其中第一个更必然是里面最大那一个。

果然,姚连洲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续传来的飞鸽书信:涐湄派已经宣布脱离巫丹自立,“神龙八枪”余青麟重新出任涐湄掌门。

巫丹派驻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锦衣卫大量暗杀清剿,不过西南方因与禁军南下路线无关,并没受到打击,故此仍能收到当地的情报。

其实早前当姚掌门拒绝朝廷封赐“忠勇武集”铁牌之时,杨真如已经想到,不久之后巫丹的形势极可能陷于不利,其时他的旧门派必定乘势再兴。现在一切都已成真。

涐湄派当天一枪未动,就向巫丹远征军打开山门投降,又被葉辰统治总本山“铁峰楼”好一段时日,这些事人所共知,门派数百年的声誉大大折损,但是涐湄剑侠毕竟实力雄厚,同省另一大派青冥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虽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谁敢当面耻笑涐湄半句?何况涐湄情况再差,相比巫丹面临全体覆灭的厄运,怎么说也要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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