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就像扔在野地中的尸体上，长出来的第一块霉斑。
霉斑，并不会褪去。
相反，很快，就会有虫子在这尸体上爬来爬去。
凉风袭来，潭面上泛起丝丝缕缕的波纹。余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不是读经，不是观想，而是修炼，修炼，也会有异象来袭，禁忌倾倒吗？自己也会受伤，或者，不止受伤，而是彻底消失吗？
余生，没有答案。
他，很害怕。
死亡，这是他不敢想象，不愿意想象的结果。他自然而然，又一次想起师傅告诉他，说他们是要活很久的人。
要活很久吗......
余生闭上眼睛，吸气，吐气，再睁开眼时，终于勉强压下了心里涌动的情绪。
或者，只是自己的猜测。
或者，事情不会这么遭糕。
余生眼里，波光涛涛。他抬起头，山上，纪筱筱还在疗伤。纪法师脸上，全是脏兮兮的痕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她很好看。
余道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与她患过难吧。
这一望，或者只是一刹那，或者，过去了许久......
天上，太阳仿佛没有换过位置，余生缓缓低头。
终于，他有了决断。
所以，低头的时候，余生顺势收回了手中的经卷。然后，他转身，面向水潭，重新盘腿坐了下来。
山脉深处，传来悠远深沉的嘶吼声，仿佛龙吟。
余生眼里，多了一片宁静。
他的心神，彻底落到了自身丹田处。此刻再看，余生更觉得自己变大之后的丹田里空空落落，之前吸收凝练的元气孱弱稀少，一派疏落。
天色很好，余生开始默默导引丹田元气，想要按照伐髓境功法运转体内元气。
这一运转，余生脸上，神情骤变，哇一声吐了一口血......
然后，道士脸上的神情很快消失，变得一片灰败，什么也没有。果然，不止是利用心神观想功法路线，直接行功，导引元气，也会引来异象反噬。
更准确的讲，是会引来更加惨烈的反噬。
这一次，余生不仅见到了混沌翻涌，虚空碎裂的乱象向自己压来，更重要的是，余生感觉，有玄青色的雾霭，像旋风一样，自无尽虚空往自己坠来。
就是这坠落而来的玄青色雾霭，在出现的瞬间，便给余生一种三魂七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克制、封锁、碾压的感觉。
那雾霭，丝丝缕缕，却像是要熔炼一切世界，一切时空一般。只是一眼，余生就受了比之前要重得多的内伤，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余生伸出手，却只伸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他终于没有像先前一样，搽去嘴角的血。
他的眼中，耳中，都有淡淡的血线透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原来，自己先前的感觉没有错，继续下去，确实，会死人。
除了这一点，这一次直接导引元气，余生还发现，他身上，确实有某种东西加入了功法循环。
只是，循环的，并非一般修士修行时的元气，而是某种奇妙的东西。
他的精神力，或者说，神识。
神识力，正是他先前观想经卷功法路线时，想要在他体内构建周天循环的东西。这当然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是因为自己开创了亘古未有的伐髓境界，神识伐吗？
余生不知道。
不过，修行不就是不断超越过去吗？
从超越过去的自己开始，到超越过去的时代，过去的历史......
只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看来，只要自己修行，就必死无疑。如果不修行，虽然好像死不了，但一辈子就这样活着，碌碌无为，又能干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
余生，本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然而此刻，道士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选。这是绝境，是生死危机。
一个又一个细节从余生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画面在余生的脑海里浮现，一遍又一遍回想，余生发现，当他运转功法，导引丹海里的元气修行时，除了神识力，其实，还有第三样东西，跟随运转。
这样东西，来自他丹海里的一颗黑色影子。
这样东西，是道韵，精纯虚无的道韵，蕴藏在指肚大小的黑点里的道韵......
让道韵和神识，特别是道韵，像元气一样在经脉内运转，这，可能吗?
不，不可能。
三千道藏，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偏偏是这样？
为什么？
想着想着，余生又一次试着运转功法，但是，他失败了，神识力还是会跟着运转，落在关元穴内部的黑影蕴藏的道韵，也还是会跟着运转。这两样东西，余生一样也控制不住，余生的心神动，它们就动。
丹海里的元气动，它们也动。
这一次试探，余生受伤更重。余生，彻底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余生坐在水潭边，默默无言，半晌没有动静。
天地，一片辽阔。
道士的脸色，一片通红，那是毛细血管暴烈后，里面的血液喷射到皮下形成的异状。
太阳升落，人死人灭，都是规律，自己，能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余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表情，终于，不再是死寂沉沉的样子。
西北方向，离余生所在碧潭山峰约一两百里的山峰上，一头浑身布满青绿鳞片，长愈十米，身子有牛身粗细的异种妖兽，荒古白唇竹叶青，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头，又一次望向了碧潭峰所在。
......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
余生终于做好了决定。他站起身，走到水潭边，伸手，捧水，洗去脸上的尘埃，血迹。对着潭水，把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而后，他转身，面向昆仑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太阳，慢慢偏移中天，往西落去。
头磕完，余生面向昆仑方向跪着，并没有起来，他伸手，轻轻取下背在背上的剑，放在脚边。
剑，是下山的时候，师傅亲手帮他背上的。
师傅说，下了山，遇到生死大危机，就把剑拔出来。
余生点头，眼里含泪，将师傅的话记载心里。
但是，他莫名去到一芥天的时候，被青莲士子用法器砸晕的时候，徐黑渊夜袭一芥寺藏经阁的时候，坠落到槐树陵园的时候，离不开奉家铁骑封锁的时候，被诡异大手袭击的时候，余生，没有拔出背上的剑。
九年来，他从来没有想过拔出师傅给他的剑。
现在，或者，是时候了。
这一刻，道士余生，前所未有的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道士的心里，说了很多话。他问自己，怕死么？
风静静吹着，道士身后，水潭里的鱼儿，吐了两个泡泡，牵起一串小之又小的涟漪，风一吹，什么也没有留下。
余生跪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谁不怕死呢？只是，自己，是昆仑传人啊！
潭面上的波纹消失的时候，道士终于还是呢喃了一句，“师傅，弟子不孝。”
说完这句话，道士轻轻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一片平静。他，已经做好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