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又到藕粥飘香时

瓜熟果香的金秋之后,荷花谢了,莲子熟了,鲜花藕吃过了,池塘里,如盘如盖的绿叶便枯萎了,偶尔,有几枝颓茎败叶寒颤颤地立于水中,“留得残荷听雨声”,滋生出诗人雅兴的联想,挡不得寒,充不得饥,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还在时空深处流连忘返。百姓人家,爱的是价廉物美的平淡人生,江城的藕稀饭就应时而至。

小巷深处,远远传来一阵“梆梆”的敲打声,跟着就推来一辆板车,车里有火,火上有锅,除了加桶圈的铁鼎被半截的大铜锅代替外,其余的都没有经过文明所打磨。

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兴起的规矩,竹梆声就是藕稀饭的广告词,它在大街小巷做无字的吆喝——快来买藕稀饭啊——

一路上,小火不断,梆声不停,一幅水乡风情画,声声古老的歌谣,如果在未经改造过的小巷深处,再由一个头戴毡帽的老翁推着车,映衬着几幢黑白二色斑驳的徽派建筑,时光也仿佛倒转了。

江南水乡,多的是水,水稻田里出好米,池塘湖泊出莲藕,好的藕稀饭,用的是南陵县的洋河藕,又白又肥、甘甜鲜美,那米是糯米籼米,有的曾是给皇帝上贡的佳品,一起在大铜锅里烧开以后,再用文火慢慢地闷熬,一直煮到不稠不稀、米软藕烂之时,小贩就推着上街了。

老人最为钟情藕稀饭,忙碌了一个上午,午饭后抽闲打了几盘小麻将,有点饿了,有点寒了,招呼一声,卖藕稀饭的赶紧停车,先舀一碗藕红色的粥,勺子高高地将稀饭浇下,浓粘的粥汁拉出绵柔的醇香,让你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的余韵。稀饭是浅浅的——还等着放藕哩。卖粥人夹起一节藕来,要给你切成小块,藕断丝连,搅入粥中,再撒点糖,又甜又糯又面又香,喝下半碗,身上就热起来了,饥寒顿失,就要忙着回家煮一家老小的晚餐。孩子们正放学,在路上遇见藕粥,闻到了那股甜香,是肯德基和麦当劳的洋店里没有的,吃了一碗地道的水乡土产,滋长出醇缪般热爱家乡的天真情愫,再赶回家做作业,百姓人家,生活就这样简单地得到了满足。

女人们喜欢吃的是熟藕,它是装在一个小木桶里的,木桶是挂在一个老年妇女的胳膊肘间的,喊叫声也是那么绵长悠远:“卖熟藕嘞——”有人买了,揭开桶上的棉垫子,取出的藕还是热的,你要吃多少,给你切多少。刀切熟藕丝不断,微微有点面,稍稍有点甜,吃的时候,你会想起荷叶田田上晶莹的露珠,你会闻到荷花清爽的芳香,你也如同品尝到莲子清苦的滋味,所以它是贫民食物,又具备理想色彩,像老夫老妻过时的爱情,已经趋于平淡,却有无穷无尽的回味。

藕老了,才有一种粉质,磨细了、搓成团,油炸成藕圆子,是过年的素食。那沉淀出的藕粉,更是病弱者的滋补品,所以莲藕一身都是宝,水乡家家少不了,在进入城市之后,让我们在嘈杂的街后小巷里品味清淡人生,度过宁静如水的时光,水乡滋润的江城人,也滋润出几分优越与悠闲。

端午的鸭蛋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穿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槛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

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国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端午节,我们那里的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点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蛋壳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手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馄饨

馄饨这个名字,像是外来语,如沙发雷达之流。馄饨,有的地区说云吞(像是高山流水自然景观),有的地区叫抄手(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苏州与北京在馄饨的问题上没有分歧(比如,苏州人把豆泡说成油豆腐,北京人把油豆腐叫为豆泡;苏州人把莲菜说成藕,北京人把藕叫为莲菜;这就是分歧),既不说云吞,也不叫抄手,就叫馄饨,这多少让我这个飘在北京的人感到亲切(一般的写法是“漂在北京”,但我觉得北京水少风大,特别改成“飘”)。

“馄饨侯”是北京的“中华老字号”,它的“红油馄饨”“酸汤馄饨”在苏州吃不到,苏州也有家“中华老字号”的馄饨店,名“绿杨馄饨”,却只有一种馄饨,就是“鸡汤馄饨”——通常的说法是“鸡丝馄饨”。“鸡丝馄饨”听起来不好听,我不知道苏州人为什么不在这里避讳,如果在面店里,你买面四碗,这“四”的声音就被避讳掉,服务员端面上桌的时候,他决不会说:“你好,四碗来哉!”他一定会这样吆喝:“两两碗来哉!”二二得四,苏州人的算术一向很好,所以小学里上算术课,逢到“乘法口诀”这一单元,老师都是跳过去的。当然也有麻烦,老师提问,在乘法里“四”是怎么得来的,我们说完了“一四得四”,就会说“两两碗得四”,一时间整个教室成了面店。

所谓“鸡丝”,就是鸡肉丝,所谓“鸡丝馄饨”,就是馄饨汤里漂着些鸡肉丝。这鸡肉丝是店家对馄饨汤的证明:我鸡肉丝都给你了,这鸡汤还会是假的吗?

“绿杨馄饨”的“鸡丝馄饨”除了馄饨汤里有鸡肉丝之外,还有蛋皮。想要有青头的,就再加一把葱花。葱是小葱。

20世纪80年代中期,吴趋坊里有一家个体馄饨店,卖的馄饨叫“泡泡馄饨”。“泡泡馄饨”的皮子极薄,肉馅极少——透过极薄的皮子,肉馅只是微红一点,像是被绸衫云遮雾罩的胸脯。这家个体馄饨店破破烂烂,桌子椅子也都摇摇晃晃的,生意却分外红火,等着泡泡的人一波又一波地翻滚在两棵泡桐树下。

这家个体馄饨店门口有两棵泡桐树,四五张桌子就东倒西歪地丢在树下。有一年春天我正吃着馄饨,一朵紫盈盈的泡桐花大概闻到了香气,也来凑热闹,“噗”地掉进我手中的馄饨碗——泡汤了。

花楼街口的豆丝

花楼街实在是太老,记载了老汉口的历史。石块铺的路面扯了潮,湿漉漉的。斜交叉着如席编的花纹,凸凹不平地托住过往行人的脚,踩住的是过去的岁月,一个多世纪里中国的岁月,比这一条街要长得多……

花楼街口,靠民生路的那一段,开一家牛肉馆,小店年数长,方圆闻名。哪家老人哪天肚饿了嘴馋了,儿孙一唤:“端碗牛杂碎,花楼街口那家。”小辈们伶俐,蹬上自行车就去了,一会儿端来,还热得烫嘴呢。牛杂碎用大铁锅当街煮,不论冬夏不论早晚,土炉子上烧旺火,油汤在锅边翻着泡沫,汤里的大红干辣椒灿灿地上下滚动,一条街都溢满浓浓的香气,勾得过路人止不住地往里走,拣张桌子坐下,自然是要一碗牛肉豆丝,这是小店里的特色食品,逛花楼街的人都知道,即使是深夜,店门口挑上盏雪亮的灯,老远的街的那一头都有人赶过来,为的就是吃这碗牛肉豆丝。

绿豆大米磨粉摊成皮,再切成条,湖北人叫做“豆丝”,松泡泡的,最能融得进牛肉汤里的汁味。用一只蓝边粗瓷大碗满满地盛了,一双白竹筷粗粗地带着棱角,桌子没上漆,四四方方白光油亮……就这样,汤汤水水吞了下去,香鲜辛辣在肠肚中化开,又从毛孔中沁了出来,汗浸在额头,眉梢眼角都洋溢些慵慵懒懒,人倦了,索性多坐一坐,眼前恍恍惚惚,熏黑的墙壁,熏黄的灯泡,摇摇晃晃的,汇一个熏熏的梦,这老街,这老店似乎都不见了,惟一感觉到的只是最最充满了熟悉的眷念之情……日后很久都不能忘记,那老街、那老屋、那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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