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灵寺乃是天下七大圣地中唯一的佛修之地。讲究的是慈悲平和,众生平等,五蕴皆空。而眠凤廊则与神隐门一般是仙道圣地,不过相互之间各有侧重。仙道多山门,与世无争,效法自然。
这么两个不太容易起争端的圣地放到一起却闹得不可开交,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道统”二字上。
十万大山反复多次袭杀人族,是清川山府与履天坛的道统之争;墨陵剑阁与神隐门倾天之战,是人道与仙道的冲突;还有酆都城曾介入天祝国与大镜国的朝代更替,将十几座城池化作鬼域,则是鬼道与人道的争端。
眠凤廊和归灵寺这点事儿放在整个修真界是稀奇,可是在各大圣地之间却也平常。毕竟修真界散修为主,他们概念里还没有“道统”这样庞大的成分。而圣地作为各大道统的领袖,自然对此更为上心。
其他几个地方隔得远倒好,眠凤廊和归灵寺都在大雪山上,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动不动就要打上几场,发展至今已经到了借道统之争磨砺弟子的程度了。
原本履天坛也在这附近,那时候三足鼎立,三方制衡,还算行为平和,斗法有序。但西北这么大点地方实在资源有限,容不下三个庞然大物,所以履天坛干净利落地迁到了中南人口稠密之处。剩下二者的脆弱平衡已经维持了百年之久,怕是马上就要有大冲突爆发。
而迁去中南的履天坛好景也只维持百年之久,近来又和更南边的清川山府频繁发生摩擦。眼下十万大山天妖胡寒眉率百万妖军迫近人族边境一事尚未传开,不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不过这些都不是云青眼下要考虑的。她现在看着眼前一排年轻的归灵寺僧人有种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之前走在寒窟秘境中,迟圭老儿和君华道人见了她就欲言又止,她那时候不明所以,也没空想太多,现在终于知道他们在欲言又止什么东西了。
寒窟秘境是两大圣地同时在用,而眠凤廊只收女弟子,归灵寺只收男弟子,这么一来肯定要在其中设下些分辨的秘法。不然资质绝佳的女弟子跑去归灵寺,而心性出众的男弟子跑去了眠凤廊,岂不可惜?云青想通这个关窍,用天书一探,果真是用了天地阴阳分化仪。
阴阳造化,各有异焉,所行之道,亦各不同。
这天地阴阳分化仪用种种大神通将开天辟地之至理演化出来。使这寒窟秘境中清阳上天,浊阴归地,生长收藏,终而复始。
这么一来,根据“浊阴归地”这条,郑真真和那两个赤霄宗女弟子掉进地下,完全就是秘法在驱使。而云青所走的那条路上也压根没看见一个女人,迟圭老儿与君华道人都是“清阳”之属。
正是因为知道这种不可逆的秘境法则,遇上云青的两名入道之人,都只是怀疑自己将云青错看成女孩儿了。毕竟云青年纪小,虽然面容略显阴柔,但声音和行为举止上几乎是区分不开的。最重要的是她身怀天书,遮蔽天机的本事了得,就算仔细探查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至于为什么云青会被划为“清阳”,估计和阿芒脱不了关系。他们一命双生,从命格上看根本就是一人,天地阴阳分化仪再怎么玄妙也没法儿将他们两个分开。于是云青就被阴差阳错地带到了归灵寺的接引弟子面前。
这是个接近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好机会,当然随之而来的危机也少不了。
“这位……施主,你身上的可是履天坛的祭服?”
见她凭空出现在山巅上,离她最近的那名接引弟子停下诵经,抬眼问道。
云青点了点头,压低些声音说:“正是,晚辈路遇艰险,幸得履天坛一位女弟子相助。”
那名接引弟子的面容在夕阳下显得十分柔和,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慈悲而淡漠。他点了点头,说道:“阿弥陀佛,想必施主之前种下了因,才有此番的果。”
他也不提收云青入门之事,就随便扯些有的没的。
云青对佛门弟子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们特别能说,于是也耐下心来:“大师此言差矣,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此番种下了因,要我将来结下此事的果?”
“因果者亦非绝对,万事万物既可以为因也可以为果。那位女弟子种下的因,未尝不是另外一件事的果。”他一粒粒地拨弄着佛珠,复又垂眉敛目。
云青一怔,不知如何反驳。这接引弟子不见得信了她说的话,多半是在与她谈佛法,考她悟性,察她心性。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悠长的钟声,沉沉尾音轻颤着落在寒冷的山巅,一下下按在心口,让人感觉沉重却安宁。
想不通那便不去想。
云青听着这钟声,盘膝坐下,安安静静。那接引弟子看了她一眼,眼中略带赞许。
山巅之上,长风激扬,夭夭枝叶,相倾近折,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古寺钟声穿透厉风而来,每一声钟震颤,心中便散去些尘埃,多一分明悟。
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从那名接引弟子跟前照到云青脸上,她才开口。
“世间万物,过眼皆空,因果亦然。世上本无因无果,心中脱不了凡尘俗欲,于是便作茧自缚,强说是因果相连。”
那接引弟子停下转佛珠的手,起身淡淡地道:“说得好,且随我来罢。”
云青随他起身,神色平和,不起一丝波澜。
那接引弟子一只手捏着佛珠,另一只手拿着禅杖,这杖以竹苇为之,看着十分简陋,但云青却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内敛的浩大佛力。他走到悬崖边缘,躬下身,将禅杖往石壁上一劈,那脆弱的竹苇就刺进了封冻的岩石里,他向下一跳,整个人借一根竹苇禅杖就悬在了万丈高空之上。
云青明白,第二道考验开始了。
一名站在边上的小沙弥将一根相似的竹苇禅杖递给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量力而为。”
云青握着禅杖,正想用玄元化玉术,但旋即反应过来,刚刚那接引弟子分明什么法术都没有施过。她掂了掂手里的禅杖,不轻不重,尖头处还包着布,若是不靠法术根本不可能穿透坚硬的石壁。
那么那接引弟子是怎么做到的呢?
云青细细回想着曾在履天坛看到过的一些佛道典籍,这种禅杖似乎不是用以争斗的兵器,而是坐禅之时的警醒之具。上师往往用这禅杖轻轻点醒那些误入迷途,或者心有迷障的弟子。
等等,警醒之具!
云青隐约有些猜想,她学着那个接引弟子的样子,将禅杖抵在石壁之上,以这竹苇禅杖为媒细细感应着自身真气与大地共鸣之感。天地中逸散的灵气在禅杖与石壁间游离,云青试着将真气与自然贴合,缓缓运转,直到与这大地再也不分彼此。她手中也不用力,那石壁仿佛自己裂开一般,一点点将竹苇禅杖吞没并且咬紧了。
警醒之具,以醍醐灌顶之术将无灵点化为有灵。
云青见禅杖扎得稳妥了,于是也纵身跳下来,没受伤的手臂握着禅杖,与那接引弟子一同悬于万丈高空之中。
“很好,我们走吧。”接引弟子将禅杖抽出,整个人滑下去十丈左右,然后迅速将禅杖插了回去,稳住身体,如此反复,很快就与云青拉开一段距离。
“敝寺于半山腰悬空而建,路途颇远,你小心些。”这略低的声音未被山风吹散,清晰地传到云青耳中。
云青体力稍逊,要是有那么一下没能反应过来,将竹苇禅杖折了,那就真是没活路了。
她小心地抽出禅杖,下滑的时候狂风刮过,让她不得不又把禅杖扎了回去。这么一抽一送,浪费的体力却比那接引弟子大很多。
云青咬牙僵在原地,竭力冷静下来,凝神感受风向,趁着一瞬间的平和迅速下滑出十几丈,然后试图将竹苇禅杖送回去,可是在这样的移动中很难使自身真气完全贴近大地的波动,一直超过二十丈,她才设法使自己停止坠落。
因为坠落距离太大,停下的时候带给她手臂的负担也就极大,云青感觉两只手都疼得要命。她低头,心目一扫,那接引弟子已经在云海中影影绰绰了。
从最开始的佛法之辩,到醍醐灌顶的暗示,再到现在凶险无比的下山路,依次考察了云青继承佛门传承的资质,对佛门典故的悟性,还有毅力与坚持。
圣地传承对修道一途看得比谁都透彻,这么三番下来也就是告诉云青一件事,假如没有毅力,那么再好的悟性和资质都是白搭。
前两点云青都轻松通过,她不愿被卡在最重要的一步上。
这时候她受伤的肩膀伤处又崩裂,她此时连动用真气稍作调整都不敢,生怕随便一动就折了这竹苇禅杖。
血一流出来就被风吹得凝固起来,粘在祭祀服上,贴着身子十分难受。
云青把注意力从伤处转移到竹苇禅杖上,全神贯注。她再次用力抽出禅杖,这次比刚刚好些,落下大概十来丈就停了。她松了口气,在风中稳住身体,继续调整真气。
待到风小,又效仿之前的做法,如此反复,对真气的控制也越来越熟练,但气力也越发难以支撑。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青几乎感觉双手都要失去知觉了,耳边才传来那名接引弟子的声音。
“便是此处了,还请下来罢。”
云青手上力道一泄,从上头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后退几步才站住身子。
眼前的庞然建筑和谐地嵌入山体之中,利用坚硬的岩石托起梁柱,座座塔阁间回廊勾连,一半隐于石壁中,一半露出在外。这些殿阁依托山势,连绵环绕整个雪山,曲折迂回,险峻无比。上接危崖,下连深谷,背靠雪山,面朝草原,浑然一体,堪称鬼斧神工。
这里就是归灵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