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三井家这个“老相识”,太一现在的态度倒是比较淡然了,甚至还有些想念。主要是自从判金改铸狠狠坑了对方一把后,三井家沉寂了许久,反正是没在太一跟前漏过头。
听五三郎说,哪怕在大阪,越后屋的人看见他都是躲得远远的,像是怕撞上瘟神一般,更不要说有什么生意往来。
后来大阪的商人们也品出了其中的味道,但凡有生意涉及到其中一家,必然不会再找另一家参与。
“那就见一见吧,”太一无所谓到,“反正都是要吃饭的,你不是已经定了地方吗,把地址告诉越后屋的人,权当是初来上方拜拜码头,请三井八郎右卫门赴宴。”
此时,太一一行人已经在大阪通商屋名下的屋敷住下,由于舟车劳顿,加之明日还要启程赴京都,大部分人匆匆用过晚饭便开始休整。
特别是民兵队的阿伊努人,似乎对于西国的气候并不很适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被太一早早打发去休息了。
太一则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作为老板今晚的接风宴还是要参与的,这是给五三郎面子,也是笼络通商屋“大阪分公司”一干人等的手段。好在晚上会有好看的小姐姐作陪,多少让太一能有那么一丢丢期待。
五三郎领命去回复三井家的人,太一任由店里的一众侍女帮自己换衣服,心里琢磨着此次的京都之行。
目前,京都的混乱,哪怕是身在江户也是多有耳闻的。在少壮派公卿的刻意拉拢下,本来就有大批浪士云集于此,而随着这些年幕府对朝廷的压制力减弱,官家话语权不断上升,于是基于各种各样的盘算,诸大名特别是西国大名纷纷进京拜谒官家,至此已超过八十余藩,其间不乏岛津久光、山内丰信(容堂)、毛利庆亲等雄藩“话事人”,使得滞留京都人员成分变的更加复杂。
藩侯们现今热衷于斡旋朝廷与幕府的工作,毕竟“公武合体”的改革的目标,是建立以幕府为中心、雄藩参与议政的新模式,对于长期徘徊于国家决策之外的诸雄藩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与狂热的基层武士相比,对于诸藩大名来说,“尊王攘夷”也好“公武合体”也罢,都更像是一张牌,用来巩固自己在藩中的地位,并用以拉拢朝廷与幕府讨价还价。
但诸藩放任“尊攘”思想蔓延,逐渐在基层武士中进一步发生畸变,抗争和请愿的方式也变得越来越极端,局面逐渐一发不可收拾,大批藩士、浪士在京都以攘夷为名刺杀朝廷、幕府官员,甚至引起了官家的不满。
在见识了诸藩造成的京都乱局后,官家对少壮派公卿极力推崇的倒幕论嗤之以鼻,愈加觉得国家不能没有幕府控制,这也是“公武合体”最终得以成行的一大原因。
面对官家的表态,诸藩的反应各不相同。最先“拨乱反正”的是萨摩藩“国父”岛津久光,这位是前藩主岛津齐彬的弟弟,其子岛津忠义入嗣宗家成了藩主,他也便借此得到了藩政实权。虽然在夺权过程中多次倚重藩内的“尊攘派”,但在“公武合体”方向敲定后,特别是幕府重新启用“一桥派”后,萨摩藩作为曾经铁杆的“一桥派”雄藩,立刻做出了自己的表态。岛津久光开始在藩内镇压有倒幕倾向藩士,并在京都寺田屋当场斩杀或逮捕了其中的激进派,使得萨摩藩站回到了支持幕府的行列,希望维持以幕府为中心的管理制度。
与萨摩相比,由于长州藩激进派势力更大,已经开始渗透到藩内中高职位并把持藩政,更不要说他们还参与了策划坂下门外之变,与幕府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在朝廷与幕府达成妥协后,反而愈加坚定了其倒幕的决心,希望建立一个以朝廷中心、雄藩为主导的管理制度。
另一位“国父”山内丰信则是要纠结的多,同样作为曾经的“一桥派”大名,被誉为“幕末四贤侯”之一的山内丰信曾在安正大狱中被迫隐退,复出后一直处在与其子、土佐藩第16代藩主山内丰范的权力争夺中。不过,在丰信支持的倾向“公武合体”的保守派代表吉田东洋被“土佐勤王党”刺杀后,藩内得到藩主丰范支持的尊攘势力全面上台,他们打着“一藩勤王”的口号,其政治诉求十分明显,实际上是以“尊攘”为名的“倒幕”,意欲取幕府而代之。整个土佐藩被忽悠的不轻,山内丰信暂时失去了话语权。
现今各方派系聚在京都,今天你砍我,明天我砍你,不只浪士和藩士砍、浪士和幕臣砍、藩士和幕臣砍,也有浪士和浪士砍、藩士和藩士砍,直到不久前激进派浪士把关白九条尚忠的家臣也砍了,那可是公家……官家哪里见过这个,一看诸藩明显不靠谱,因而才重新寄希望于幕府牵头攘夷事务,并约束好京都越发激进的尊攘势力。
目前,“攘夷”几乎成了时尚,但凡武士无不谈“攘夷”,很有树人先生书中所描述阿q的“革命”观。不论是浪士还是基层藩士,甚至诸藩大名,他们看到是有人因“攘夷”而青云直上,因而才纷纷效仿。但是,至于这个“夷”怎么“攘”,大多数脑子里都是肌肉的浪士并不关心。
实际上在“攘夷”一事上,幕府、朝廷、激进诸藩的理解有很大差异。担任幕府政事总裁职的松平庆永在与岛津久光(萨摩)、山内丰信(土佐)、伊达宗城(宇和岛)商议后,确定的“攘夷”路线,实际上是以“破约”为目的,采取外交手段,重新争取岛国与西方诸国的平等关系,这一思路同时得到了一桥侯德川庆喜支持。
以长州藩为首的诸藩及激进浪士们对“攘夷”的认知更加简单直接,就是通过武装战争实现“破约”,把西方诸国彻底赶出岛国,而朝廷内部虽然也在激烈辩论,但实际上更倾向于该意见。
这是注定就是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对话,理论上是很难沟通调和,但胜在幕府和朝廷的两位领导者有着神奇的默契。将军德川家茂在坚持原则的同时,善于以妥协求共识,而官家统仁虽然对西洋抱有敌意,但对幕府异常信任。很难说这两人如果活得再就一点的话,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只要大家用心任事,通商屋的未来必然可期。”太一举起手中的酒盏,对着包括五三郎在内的大阪通商屋中高层鼓劲,很有一种“大家好好干,年底给老板换个大别墅”的既视感。
不过好在这个时代的社畜们不知道此梗,一个个得到大老板的接见,都激动地无以复加。
太一也就露个面以示恩宠,留下五三郎招呼好自己的职员,起身在身旁小姐姐的搀扶下离席了。
被请到料亭服侍的艺伎被称作深雪太夫,这在太一看来十分违和,因为不论是江户还是京都,抑或是大阪,“太夫”都是对花魁级别游女的雅称,甚至这一称呼本就是源自于上方的游廓,而江户效仿天朝,有时喜欢直接称“花魁”。
既然被称作“太夫”,那就是实打实的游女了,而且这位和服的腰带结也确实是扎在身前的,这是判断艺伎与游女的最直观标准,或者说是判断卖艺还是卖身的最直观标准。与正常妇人一样将腰带结扎在身后,象征着纯洁表示不卖身,而十分华丽地扎在身前的,则是说明是接客的游女。
太一在席间还偷偷请教了五三郎,得到的答复是,上方的“娱乐业”比较发达,大阪新町也好京都岛原也好,虽然也都是称游廓,实际上并不像江户吉原一样全是青楼,表演歌舞伎、净琉璃的芝居等也在其中,但与之相对的,实际上很少有明显异于游女的艺伎,两个职业的业务范围高度重合,或者说在上方……这实际上就是一个职业。
这位深雪小姐姐的业务能力还是极好的……当然,太一指的是歌舞诗书等技艺,刚刚在席间暖场很是露了几手,相比之下,光枝这种专门钻研技艺的艺伎都多有不如。关键是谈笑间一颦一笑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得太一都有些心猿意马,如果不是为了至高无上得点娘,他可能都要犯错误了。
在席间陪着下属们饮了几盏清酒,太一有了点晕晕乎乎的感觉,被身旁的小姐姐贴着身子搀扶着,愈发走不稳路了,两人就这么摇摇晃晃赶到宴请三井家的小间。
太一肢体上很老实,但还是嘴贱的调戏几句,引得佳人一路上娇笑。正在深雪小姐姐借机伏在太一怀里敲打时,小间的和纸门被送茶点的侍女拉开,露出室内正对门廊而坐的三井久子。
四目相对……场面有些尴尬……
三井久子初时脸上还挂着笑意,看到眼前的太一,脸立马拉了下来,捏着茶碗的手开始发抖。
太一赶快心虚得将怀里的小姐姐推开,随即一想不对,自己有什么可心虚的,再想把人来回来又觉得刻意,只得有些生硬地步入室内。
深雪太夫有些好奇地看着屋内的漂亮女人,又看了眼通商屋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年轻老板,眼睛瞬间眯成了月牙,嘴角含笑迈着碎步跟进室内,做到了三井久子身侧。
刚刚太一就觉得哪里不对,现今看深雪太夫落座方才反应过来,三井久子十分不客气地坐到了正对屋门的主位或者说是上位……如果不是如此刚才也不会被她一眼捉奸……呸呸,太一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客人竟然鸠占鹊巢,太不给自己这个请客的主人面子了。
“你……过来,那是我的位置。”太一起身指了指三井久子。
“无赖登徒子!”三井久子撇了撇嘴,将茶碗放下,不理会太一。
“好男不跟女斗!”太一觉得自己血压有点高,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然后又觉得自家没面子,指着服侍在主位的深雪太夫道,“小姐姐,你到这边来!”
“油嘴滑舌!”三井久子再次撇撇嘴,身手拦住了打算起身的深雪太夫,边将茶碗推给对方边说道,“按规矩来,你做好自己的事。”
“毕竟是这位大人付的茶资……”深雪太夫说话间带着抱歉似的笑意,但起身却是比较坚决。
“太夫可想清楚了,我越后屋难道付不起这钱?”三井久子侧脸微抬起,看了深雪太夫一眼,语气温和似乎开玩笑一样。
听到“越后屋”几个字,本已起身的深雪太夫又笑盈盈落座,低眉顺目地给三井久子倒茶。
太一耸了耸肩,觉得没必要让小姐姐为难,大阪是商人之都,作为大阪商家领袖的三井家,虽然不敢说是这座城市幕后帝王,但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深雪太夫还要在大阪混饭吃,肯定不愿意得罪。
虽说突然见到三井久子有些手忙脚乱,不似自己往日的行事节奏,但太一很快调整过来,不断自我安慰,不与三井久子一般见识。
“怎么老是你,别告诉我八郎右卫门老板又与上次一样,把你推到前台,自己藏在后面伺机出现。”太一将身前的茶碗不客气地伸到深雪太夫跟前,让后者给自己倒茶,嘴上开始挖苦起三井家来。
三井久子知道太一所指的是那次在“伊豆丸”上的宴请,又想起自己父亲回来后萌生的想法,一时间有些出神。
太一本等着对方伶牙俐齿的反击,没想到三井久子却是走神了。
“哦……好!”太一不断在眼前来回摆手,三井久子终于回过神来,然后端起茶敷衍地应了一声,差点没晃着太一的腰。
“大姐,什么就好啊?”太一见她魂不守舍似的样子,一时间没有了碾压竞争对手的爽感,而且这么些年过去了,太一都有些忘了,自己和这傻姑娘之间是什么恩怨来着……
“咳,久子小姐,敢问三井家此次邀我是为了何事?”太一刚刚突然回忆起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夜晚,瞬间坐直腰板一副谦谦君子做派,很有礼貌地提问道。
三井久子还是第一次见太一这么正经的样子,初时也有些不适应,不过很快也调整了过来,出言问道:“你认识一个叫清河八郎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