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正道魁首

永久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叆叇的云雾,将所有光影模糊。

拂雪在城郭外的一处茶摊中坐下,茅草棚外飘起了雨丝。细雨砸落在地溅起的水雾纠缠着行人的袖摆,心情也像浸润了水汽般无端沉重了起来。

摊主是为鬓发微白的中年妇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短打,围在腰间的汗巾布满了斑驳的指印。一旁的火炉上蒸着热腾腾的高粱饭,妇女在摊子后头提水扫撒,忙得满头大汗。细雨敲打在茅草棚上,敲出一串细碎的回响。老旧得包浆的木桌,水泼一遍,粗布擦洗一遍。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来回擦洗,动作十分用力,仿佛桌子上有看不见的污迹。许是还没到开张的时候,中年妇女只在忙碌的间隙里瞥了一眼躲雨的客人,没有给予多余的眼神。

拂雪看着摊子内尚未出炉的饭食,不知道是否该买一碗高粱饭作为提供一隅避雨处的报偿。但拂雪于此地仅是过客,手中没有可以用于交易的钱币。金银之类的财物倒是有不少,但冒然拿出容易招惹祸端。拂雪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多此一举。

雨,还在下个不停。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位行人举着荷叶、草帽等遮蔽物匆匆跑来,在草棚下站定。

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彼此之间互相认识。他们一边驻足等雨停,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或是抱怨雨季,或是说自家的孩子,左不过是这些柴米油盐的小事。

拂雪安静地站在草棚的角落里,仰头数着茅草尖端滑落的雨滴。

茅草棚旁的小屋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忙碌的妇女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朝后屋走去。一阵兵荒马乱的捯饬声后,婴儿的啼哭里又多出了几声女童梦呓的低语。许是沉湎睡乡的孩子被雨声吵醒,婴孩扯着嗓子嗷嗷大哭,屋内很快便传来了妇女安慰的轻语。

这本是极其寻常的一幕,但不知为何,拂雪突然有些在意。她收回凝在水珠上的目光,耳边却突然捕捉到女童稚嫩的嗓音。

“阿姆,乖乖的手不见了。”

“欸,欸……”

“乖乖的脚也不见了。”

“乖,乖乖要乖……”

女童稚嫩地发问,妇女嗫嚅地回应。拂雪回头,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主人仓促之下没来得及闭合的木门后的景象。

勤劳的中年妇女披着汗巾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走动,她抱着襁褓不停拍抚诱哄。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家具,一件摆放在桌上的精美瓷器格外吸睛——那是一樽足有半人高的美人瓶。上好的工艺与精美的花纹,昭示着花瓶的身价与这处简陋的茅草屋是多么的不相匹配。但真正让拂雪瞳孔一缩的,是那花瓶上竟“长”着一个女童的头颅。女童像一束花插在花瓶里,脸蛋枕在瓶口处。她肤色苍白如雪,唯独一头长发黑得好似将人一身的精气全数吸走。

这难道是某种精怪吗?拂雪定定地凝视着。她看着妇女哄完了孩子,又抱着襁褓匆匆从屋内跑出来。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去掀炉灶上的木盖。这时,拂雪也看清

襁褓内的“孩子”——骨瘦如柴,看上去还没有一只野猫来得丰腴。他蜷缩着四肢团在襁褓里,因过于枯瘦而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同在一片草棚下躲雨的行人对这诡谲的一幕毫不见怪,一位农夫笑着对襁褓中的婴孩道:“大柱,你可是哥哥,要给妹妹做个榜样。不能整天哭鼻子。”

“大柱是饿了,平日里都乖着呢。”妇女从另一个炉灶里捞了一碗米粥,一边用勺子搅拌晾凉,一边跟行人抱怨道,“大柱和乖乖都孝顺,离家后还记得回来。不像幺儿,娶了媳妇儿便去了外地,逢年过节都不知道要回来一趟。这娃儿,真是白养他那么大了!”

行人们善意地哄笑道:“得了,你可就知足吧,谁不知道你家幺儿出息呢?他是上京赶考去的,多了不起啊。虽然你家幺儿没回来,但这不是年年都托人送了信和孝敬?老婶子,你就等着吧。他迟早要把一大家子接到京城里住的,届时你们一家团聚,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中年妇女口上虽然抱怨,但旁人夸奖她的孩子,观其神色显然也是自豪的:“他有出息是他的本事,大柱和乖乖没幺儿那么有本事,但也是孝顺的孩子。”

妇女一边说着,一边将吹凉的米汤端起凑到婴孩的嘴边。婴孩顾不得其他,只是像只仅剩求生本能的野兽般疯狂地吞咽。屋内的女童还在一声声地问着自己的手脚去了哪儿,妇女和行人却恍若未闻。他们眉飞色舞,眉眼充盈着生活美满的幸福。

这画面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温馨还是恐怖。

“咱们以前的日子可没有现在那么好过……”

“是啊,我家幺儿也是家里好起来后才有钱供他读书,刚生大柱的时候啊,恰逢旱灾遭了饥荒,没办法只能把大柱给了别人……还有乖乖,灾年实在养不起,眼见着一家子都要饿死了。没办法,只能将乖乖卖给人牙子。当时那人牙子说乖乖长得好,被一富人家看上,能去当装点门面的贵女……叫什么?嗯,瓶美人……”

“给贵人装点门面,那应当是没吃什么苦……现在孩子回来咯,老婶子你也算苦尽甘来……”

“是极,是极。唉,以前是没办法,但凡有一丝半点的希望,还是想将孩子留在身边。不管是什么模样,有出息或没出息,都是我的孩子……”

妇女低头看着襁褓中不停仰头讨食的婴儿,眉眼慈爱:“不管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孩子……”

突然间,拂雪眼前浮薄的光影化作灰白,眉心传来剧痛。她猛地扶住额头,村民们的交谈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拂雪再次抬起头时,眉头微皱。她回头望了草棚一眼,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便也悄无声息地步入雨中。

拂雪不知走了多久,伫立在城门口的石碑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永久城”三个字漆上了黑色。拂雪揉了揉眉心,她眼前黑白的光影又一次晃动,这次,“永久城”的漆色变得鲜红,“永久城”三个大字也变成了“永乐城”。黑白与彩色的光影在拂雪眼前不断重叠、闪

现、交织,令她头痛欲裂,分不清虚实。

拂雪猛地扶住了石碑,忍受着强烈的晕眩与反胃。视野挤满了斑驳的色块,拂雪强忍着等待晕眩感自行褪去。再抬头时,她发现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拂雪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种微妙的观感,她像是被人从这个世界里“切割”出来了一般。行人、草木、建筑都笼罩着一层虚浮不实的波光。拂雪低头,被雨水打湿的广袖重归干燥,粘在鞋边的泥印也消失无踪。半晌,拂雪想到了什么,她打开姜家阿姐相赠的行囊,里面哪里有香喷喷的烙饼?只有几团黝黑的土壤。

就在这时,拂雪身周泛起了莹绿色的微光,心口处深蓝色的涟漪如水波扩散。她呼出一片白雾,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伴随着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拂雪“清醒”了。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被模糊蒙蔽的常识与理性也重新回到了她的躯体。而就在拂雪“清醒”的瞬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愧是拂雪,醒来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那声音有些意外,却还是笑着调侃,“我还想着,七日已经过去了两日,我是否需要去寻你。”

“姜恒常。”拂雪无声吸气,抚平自己的吐息,她在识海中回应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如你所见,骨君的神国,天殷帝都永乐城的镜中城池——永久城。”姜恒常发出一声轻叹,“这座城市据说建立在永乐城的‘背面’……是的,元黄天的地下是变神天,变神天与元黄天就好比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你现在看见的天空……不算天空,而是神舟背面的天穹。若要将我们伫立的土地形容成一艘船,那你现在看到的天穹便是‘海底’。只不过骨君的神国被一片浓雾笼罩,你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有虚浮的天光与灰蒙蒙的雾气。”

“这里的居民呢?”拂雪摊开手心,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命锁。

“骨君的神国,自然都是已逝之人。”姜恒常知无不言,“我的劝诫是,不要深思神国发生的一切。因为逝者的世界是违背常世之理的,鬼魂、阴灵、死者、器物之怪皆在此共存。不要去衡量是非真假,他们早已失去了常性。维系居民残存灵性的只有现世之人的思念与感怀,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

“这里……非常安宁。”拂雪闭了闭眼睛。

“是的,幸福并且安宁。”姜恒常轻笑,听不出这声笑里是否蕴含着讽意,“逝者的记忆会停留在某个时刻,他们再也不用忍受饥寒、困苦,不必经受生老病死,不必煎熬爱恨别离。死后永登极乐,万民共享长生。所谓的永乐与永久——这便是天殷世世代代无数人上下求索的夙愿。”

拂雪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应。

“对了,拂雪。你应该没有吃城里的食物吧?”

“没有。”

“那就好,永久城的居民其实并不食用五毂,他们吃的其实是现世供奉的香火。就算是为了伪装,也不要动城里的食物。”

拂雪应下,她没有提自己险些迷失在大雾里,是姜严赠予的长命锁救了她一命。理性回归后,拂雪不禁开始思考,她道心无一丝动摇,为何会险些迷失自己?而根据姜恒常先前告知自己的情报,她应当会出现在城池的某个地方,并且拥有“身份”才对。

拂雪隐瞒下了这一丝异常。直觉告诉她,此事与姜恒常无关。

“那么,接下来便按照计划分头行动。拂雪,你可得多多保重。”姜恒常语气松缓,“毕竟我们缔结了命契。”

这是姜恒常给出的最大诚意。

“我会注意的。”拂雪说着。她抬头极目远眺,一丝洞穿云层的天光照落在她的眼中,浮薄而又虚幻。

——城池的中央,一棵足有千丈高,直抵云层的巨木安静地扎根在云雾缭绕的大地上。

它有干而无枝,根茎盘蜿而屈,通体青绿,叶皆如桑。

拂雪不久前曾见过此树的青铜像——扶桑无枝木,天下之高者,通连地下三泉的栖日神树。

它是如此庞大,如此夺目。即便只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都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但城池中每日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位居民想过仰头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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