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到了约定的那日,姜白榆清早先到镇上的菜市场把早餐和一天的菜买好,接着把姜澍叫起来吃早餐,随后就换了身方便干活的深色旧衣服出了门。

前两天柳如茵的儿子在下田时闪了腰,正逢农时,家里其他的亲戚也有自己地里的活儿要干,没法搭把手。

姜白榆从张定那知道消息后,在上门探望时和柳如茵说了帮忙分担农活的事情,对方原本不同意,但拗不过姜白榆始终坚持,再加上姜白榆说了不会影响到打工,柳如茵这才勉强接受。

暑夏的日头盛,在田里顶着高温忙了一个上午,姜白榆已经流了一身的汗。戴着橡胶手套的小臂和挽起的裤脚处都沾染了泥土,沁出的汗珠顺着眼皮悬挂在眼睫上,有些模糊视线,姜白榆抬起手肘,用没被泥点溅到的部位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继续俯下身干手上的活儿。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柳如茵的声音,姜白榆抬起头,见对方喊了他的名字后又往靠近车道的一侧田埂处一指——

“小榆!那边好像有人找你!”

姜白榆从水田里直起身,迎着过于强烈的光线以及被汗液模糊的视野,依稀能够看见田边站着一个挺括的身影。

看了两眼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姜白榆收回视线,继续把手上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做完,才重新直起腰,踏上陆面向宋纪的方向走去。

和前几次见面时称得上是正式的扮相不同不同,宋纪今天着了一身偏向浅色系的休闲打扮,上衣的领口是低领的设计,露出一汪深邃的锁骨,宽肩蜂腰,体态修长挺拔,哪怕插着兜往田边随意一站也亮眼得像是杂志上的模特。

“宋先生。”姜白榆摘了头上带的草帽,出于礼貌轻轻点头,语气不咸不淡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然而话音刚落,眼前倏地闪过什么,姜白榆下意识地偏过脸,不想对方动作却比他更快,微凉的指尖蹭过他的脸颊,只留下转瞬即逝的触感。

姜白榆皱了皱眉:“你——”

“吓到你了?”宋纪眯着眼后退一步,摊开手轻轻笑了笑,“说起来,小朋友这么警惕我啊。”

姜白榆在看清对方指尖沾染的泥土后,微微抿直平了唇,他没说什么,只微微偏头示意:“到这边来。”

田埂边有村民为了方便用塑料水管制造的简易水龙头,姜白榆先等宋纪把手洗干净,上前脱下手套,把手臂上和鞋上蹭上的泥土冲洗干净。

而在姜白榆一言不发地做这些的时候,宋纪也同样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这是宋纪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姜白榆——

眼前的少年身材高挑,过分瘦却并不孱弱,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来已经反复穿了很多次,深色的衣服被洗得有些褪色,不用细看也能知道的极其廉价的料子,此时被汗液浸透紧贴在他的背部,将那道笔直而锋利的骨骼展露无遗。

分明生机勃勃且难掩锋芒的身躯,却奇地透出深夜湖畔般沉和宁静的气质。就像是本该高悬与天际的明星,却偏生如此恰到好处地融进了泥土里。

因此宋纪说他“漂亮”,并非单指那副表象。

姜白榆的样貌从来无关使人怜爱的柔美,而近乎于脱身山溪之间的某种空灵感,每一寸都生得恰到好处,夸张到使人觉得与之对视的每一眼都能联想到宿命。

像是自顾自蛊惑人心却从不自知的精灵。

但这种超脱得过于吸引人的容貌,偏生被他的外在气质拢上一层免人窥探的薄雾,比起所谓的高岭之花的冷峻,更如同某种厚实而无声的沉淀。

——对于宋纪来说,www.youxs.org。

www.youxs.org,从来都是兴趣的起源。

田地离家有一段距离,姜白榆是骑着旧自行车来的,但是当他姜白榆坐上单车后,却发现宋纪仍旧跟着站在自己身边,不禁疑惑地蹙了蹙眉。

宋继环着胸懒懒地勾了勾唇,视线一瞥才道:“车停在上面,不太方便。”

姜白榆闻言收回视线,闷声踩上车蹬,握着把手的手紧了紧,隔了好半晌叹了口气说:“这车很旧的,如果载人的话会骑不稳,万一——”

不等姜白榆把话说完,他就感觉后座处一重,紧接着,腰身就被一只结实的手臂牢牢圈紧。

“小朋友说得有道理,为了避免摔倒,我可得抓紧些。”

沉闷的笑意通过身体相接处传来,宋纪的胸口与他的脊背相贴,隔着彼此的衣物,姜白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偏低的体温。

除了姜澍以外,姜白榆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如此亲密地身体接触过,他努力忽略与人贴近时的不适应,用了些力气踩动了单车。

颇有年代感的自行车偶尔因为颠簸会发出“哐哐”的声响,但少年骑得很稳,未有掠过他的发梢时,才能带起一点不平稳的波澜。

日光穿过繁盛的林荫,清润的皂角香伴随着轻微的草木香从姜白榆身上一点点沁出来,抚平了他身上的汗气,反倒蒸出些晴朗的气息,是连同主人本人都不自知的明媚。

宋纪离得近,此时难得生出了些不一样的心思——只觉得眼前的人分外形同幼时尝过的外壳十分坚硬,但内里却是柔软甜蜜流心的夹心硬糖。

回到家后,姜白榆给人倒了杯水,换了件衣服就进了厨房做饭,宋纪则站在客厅里随意观察着屋内的布局。

说是“客厅”实则也是一个相当狭小的空间,甚至这一整个屋子所占的空间,都远没有宋纪居所内洗浴间的空间大。

家具简单而陈旧,只有些基本的摆设,但胜在干净整齐,应该是为了通风,两个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一眼就能将内部的情况看得分明。

在触及到属于姜白榆的那扇房门时,宋纪心头莫名一动,控制着探究欲微微偏开了视线。

他走到那个被辟开来当作是厨房的窄小空间外,倚着门框看姜白榆翻炒的背影。少年动作利索,看起来已经相当熟练。

蓦地,低沉的声音在这紧小的空间内响起。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会觉得很辛苦么?”

褪去了那股子漫不经心,男人的语调有着说不出的沉蕴。

攀比的心态在宋纪这个阶层都屡见不鲜,人与人之间都将财富当作是炫耀的资本,更别说以姜白榆这样的家庭条件,已经足够令这个年纪的学生在同学面前感到自卑。

宋纪的视线从缺了边角的灶台,再落到姜白榆有些脱线的袖口,他的目光称不上冒犯,却也表现得足够直白。

姜白榆顿了顿,对于宋纪问出这种不符合身份的问题有些意外,难得回过身认真地瞧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平和才敛下眸道: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什么?”

这次轮到宋纪被姜白榆的话语弄得一怔。

似乎没想到姜白榆会这么回答,他眼中浮现出几丝意外。

“没什么。”姜白榆别开头,端着做好的菜从宋纪面前错身而过,随后又回到厨房拿上碗筷,才站在桌边说:“吃饭吧。”

“我的厨艺一般,希望不会不合你胃口。”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个荤菜一个素菜——是放在往日里宋纪决计不会有所接触的普通的家常菜。

但是看着缓慢解开围裙落座在他面前的少年,宋纪却莫名感到食指大动。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与姜白榆所想象的不同,这个男人对于他做的菜并没有挑剔,反倒全盘接受,用餐的姿态也很从容,看起来并不勉强。

饭吃到一半,姜白榆犹豫着还是选择打破了沉默,他并没有抬眼看宋纪,而是盯着眼前的菜碟,声音很轻地问:“宋先生,我能给你什么呢?”

微长的额发遮盖住少年的神色,分明只能看见对方冷峭的线条,却还是能够产生柔软的错觉。

宋纪按捺下心底涌起的异样想法,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他动了动手指,用筷尖点了点碗沿,轻轻一笑:“我已经说过了。”

“只是这样而已吗…?”姜白榆显然心存疑虑。

“小朋友何必这么紧张,说好的交易,我不会反悔。”宋纪笑容更甚。

“我会答应您,是因为读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对方的反应没能打消自己内心的顾虑,姜白榆索性放下筷子直接开口:“而不是想要通过什么别的方式。”

“您或许可以给我开一张欠条,无论需要多少钱,我都能保证慢慢还给您。”

少年神色平静,姿态不卑不亢,他不带任何感情地望向宋纪,声音清得像雨水洗过的玉石:“宋先生,您如果想玩什么特别的游戏,我或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可是怎么办——我只看上了你啊。

宋纪抿着唇,一手撑着颊侧,看向姜白榆时,镜片后的眼眸笑意深深,双腿交叠姿态放松,身后无形的狐狸尾巴轻悠悠地晃。

他的长相实在太有欺骗性,怎么看都像个温文尔雅的儒商,实在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

“你放心。”宋纪笑着哄:“我要的,仅此而已。”

说到底来者是客,姜白榆将使用完的碗筷收拾好后给宋纪倒了杯热茶,又领了人到自己房间去坐。

姜白榆房间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摆满了书的木质书架,以及一个塑料材质的立式风扇。

书桌同样被收拾得分外整齐,书架上除了封面被磨损的书外,也放了些杂物,最高的一层则放了架夹了家庭照的相框。

宋纪有心想去看看内容,然而刚一靠近,本就不是非常牢固的暑书架在突然受力晃动了两下,紧接着,那架摆在外侧的相框便猛地向外倾倒——

在场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接那掉下来的相框,在这过程中却互相一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共同摔倒在了床上。

窄小的单人床骤然被两个成年男性用力砸下,哪怕再坚强此时也不堪重负地发出几道沉重的吱呀声。

好巧不巧的是,彼时院外恰巧传来声稚气的呼喊——“哥哥!”

和小伙伴玩耍回来的姜澍第一时间小跑着进屋找姜白榆,敲了敲门,扬声问:“哥哥!我回来了!我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

被人压在身下,姜白榆艰难地侧过头,稳了稳呼吸才说道:“我现在有点事,你先去把饭吃了,然后回房间,把暑假作业写了。”

“噢……”

不一会儿,门外再次响起咚咚跑远声。

姜白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微微舒了口气,随后才抬手推了推身上的人。

“……宋先生?”

伏在他颈间男人被喊到后才撑着手臂微微直起身来,金色细框的眼镜从他面上脱落,显露出的那双眼眸是极具压迫感的幽深,甚至比他们初见时更要莫测得慑人。

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在顷刻间变得危险而又旖旎。

“……谢谢您。”

姜白榆从宋纪手中接过相框,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些许,直到两人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

片刻的暧昧顿时因此而烟消云散。

宋纪没在姜白榆这儿留多久,出去时难免碰上在客厅的待着的姜澍,噙着笑绅士地和小家伙打了招呼后才正式告了别。

临走前,姜白榆看见宋纪侧对着他,食指不经意地拂过下唇,意有所指道:“期待下次再见。”

“小朋友。”

直到目送着对方的车子离去,姜白榆在原地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离开前做出的那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

“哥哥,你怎么捂着脖子。”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你脖子好红啊,是今天在田里晒伤了吗?”

“没事儿。”

姜白榆倾身抓住姜澍的手腕,神色严肃地叮嘱:“以后再见到刚才的那个叔叔,一定要记得离他远点,知道吗?”

姜澍虽然不解,但仍旧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

宋纪久违地感受到了愉悦。

乡间的马路宽敞且人烟稀少,足以让车肆无忌惮地一脚油门通到底。

而在车子即将离开乡镇进入的一瞬间,宋纪莫名放慢了车速,单手掌着方向盘,顺着心意抬起一边手肘——

气味是最无声而深刻的烙印。

夹杂着乡间泥土与草木芬芳的余韵,仿佛响彻盛夏的一尾小调,轻易就在无知无觉间撞进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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