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隐瞒

“——选择的权力在于你。”双手交握置于膝前的男人老神在在,似是全然不在意罗杰的回答。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即便有些不甘心,但罗杰也明白郑顺景所言确实是事实。

是他想要在郑顺景身上索取,实际上,从一开始的时候主导权便已经掌控在了郑顺景的手上。

——即便此地该是他的主场。

罗杰敛目垂眸。

郑顺景其实也不在意他的选择,只是在长久的静默之中他的耐心也几乎消磨干净了。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郑顺景言语之间已经有要走的意思,而他的行动也已经显露出了他的意愿。

“和平。”

待到郑顺景起身,那沉思了不知道多久的少年才堪堪开口。

“——那个人的希望是和平。”

在即将离开之时,这个隐瞒了太多东西的少年终于选择开口将现实诉说。

郑顺景转眼,正好对上那双在阴影之下呈现出诡异而引人注目的暗金双瞳。

那一瞬间,郑顺景的瞳孔蓦然收缩了。

不只是眉眼……

如果只是外貌相像的话,那么凭借两者那全然不同的气质与细微之处的差别,郑顺景还是能够将面前的少年与罗格区分。然而就只是那一个、只用余光瞥见的瞬间,郑顺景却恍惚之中觉得面前之人便是罗格的本人。

——明明他们两人之间的血缘还隔了一辈。

——明明此刻两者的气质全然不同。

是的,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罢了,那面庞的棱角比之记忆之中的那人还存在着一些未消的婴儿肥之外,再没有任何差别的少年挂上了那个人绝不可能显露的灿烂笑容。对他开口言道:

“对于这样的回答,景先生可还满意?”

只一个称呼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的少年嘴角的笑意看上去有些恶意。

还是太嫩了。

已经觉察到面前之人与罗格之间区别的郑顺景哼笑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

“景先生……”

“我以为,我的答案已经足够明显了。”

双腿交叠坐下的男人身上自带着一股子安然平静的气氛,仿佛此地并非敌人在心血来潮之际前来的行宫,而是自己在海上浮城的城主府之后修建的后花园一般闲适。

单指敲击着木质交椅的扶手的郑顺景抬高下颚,将不将罗杰放在心上的行为表现得淋漓尽致。用着这般失礼的仪态,郑顺景继续道:

“——说下去。”

罗杰按住一边已经几乎要拔出短匕的乃安——盲者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但郑顺景话语之间透露出的轻蔑便足够这位一切以主人为先的鬣狗展现自己的獠牙。

暗部的武器无一例外全是最为锋利的短剑,那反射着寒光的匕首只需要顷刻之间便能够削断最为坚硬的骨骼,而那最为可怖的尖端更是能够刺穿砾石。

——这是一件巨大的杀器。所以在情非得已之时罗杰绝不会使用他。

然而那被赐名为乃安的暗卫明显不是这般想法。

从小便被驯养的骁犬存在的意义便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主人。从小的教育告诉他,若是他的主人受伤受辱,那么身为护卫不当的犬类便是最为无用可笑的存在。

然而乃安实际上并不在意那些蜚语流言,他只是在做他应当做的事情罢了。

——身为被驯养的犬,所必须要做的事。

然而身为犬类,生存的第一要义便是绝对服从主人的指令。

在罗杰按上他的手腕之时,无言地说出住手这一命令时,乃安便已经松开了手中的凶器。

面对郑顺景轻蔑的态度,身为当事者的罗杰却没有什么愤慨的样子。

“接下来,难道不是你的主场吗?”罗杰理所当然地反问。

从一开始他就说过了,他没有在罗格身上得到真正确切的情报。或者说,除却知晓罗格选择与郑顺景合作这件事之外,罗杰对此间的一切内容全然都不知晓。

和平。

这不过是他从罗格一般的行为习惯之中推测出来的东西罢了——对于罗格的想法,罗杰还是能够推测出些许。身为被漫长到黑暗的战争折磨、失去了太多亲族的罗格,对于战争与混乱自然是排斥到厌恶的——这是人之常情,罗杰也不可能去置哙什么——虽然同为被战争夺去了亲族的人,但实际上那数十年之间的战争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漫长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父亲的面容——他那时还在襁褓之间,还能够记起父皇的容颜才是真的奇迹。如果不是还有身为曾祖父的罗启、他那神智与小儿无异的曾祖的存在,他怕是要忘记了,在那片广阔到几乎没有边际的土地上、在不过数十年之前,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怖又多么令人难以释怀的事件。

如果没有罗启与常年奔走在外的罗格还有即便已经步入暮年也依然身居高位、必须亲自把持朝政、其存在便昭示了夏王朝尊严的高潇的存在,罗杰怕早已经忘记了那何等残酷的过去。

所以他才能够理解罗格对于和平这一祈愿的诉求。

所以他才能明了对于罗格而言他对于夏王朝的祈愿究竟是什么。

这已然成为了他的执念,对于‘和平’,他早已经执着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如果没有那所谓的神明的插手,他的叔父怕是早已经在数年之前便已经将国内安定,并令四邦俯首,那属于夏王朝周边的国家,怕是早已经被罗格用和平的手段吞并——就如同近乎十年之前的金王朝一般。

因为罗格知晓,真正的和平,只有国家与民族真正相统一之时才能够真正到来。

关于这一点,也被罗杰真正继承了。

用和平,统一其他的国家。

然而与罗格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罗杰并不在意和平招安之后再采取不同的措施。

在言语沟通无法解决问题之时,他绝不会介意使用武力镇压。

——这便是罗杰的为事之道。

用短暂的战争换取长久的和平,这对于罗杰而言是十分值得一做的。

——现世混乱无可避免,而他只求后世安稳。

然而并不知晓罗杰这种主张的郑顺景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对面老神在在的少年,对方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沉稳终究是令郑顺景感到了不悦。

但是最终,这位从海上来到陆地的海洋之主也终究只能为现实低头。

他是法师,只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半吊子的法师罢了。论起身手与杀敌的能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与真正对此训练过的人相提并论。所以啊,人还是要识时务一点的比较好。

注意到护卫在罗杰身边、也是将他带到这里来的盲者身上微妙的敌对气氛,郑顺景最后也只能对这种忠心护主的狗子以及谈论之时也不会放松警惕的罗杰嗤笑一声。

“说得倒是没错。”

双手交握,却再没有了之前那般攻击性的郑顺景瘫倒在椅背上,一边深长地叹息之后,一边说道:

“他想要米瑟王国。”

“??!”

罗杰脸上未露分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震惊。

他没想到郑顺景就如此没有防备地将这种话说出。

米瑟王国,与夏王朝最为临近的、也是比之其他岛屿而言最为富饶的国度,其战力与财力对于夏王朝而言是威胁、也是最大的助力。

虽然他早已经有对米瑟王国举刀的意思,但没有想到罗格的目的比他更加纯粹。

——如果眼前这个科那所的主人没有说谎的话。

身为被其一手教导的子侄,罗杰太明白罗格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脱去性别这种天生的限制因素,他这位名义上的叔父、实际上的姑母的思绪怕是要比任何人都要缜密。

这样的人,会在往昔的仇敌面前显露出自己最本质的意愿么?

罗杰对此表示怀疑,但郑顺景的姿态却说明他绝没有说谎。

是以在一瞬间的震惊之后,罗杰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思绪,意味不明地将似笑非笑的目光转到郑顺景身上。

“如果可以,还请你明说。”

罗格想要米瑟王国。

这件事、这种说法实在是过于暧昧,暧昧到罗杰不得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想削弱米瑟王国的国力,使其无法对夏王朝产生威胁。”在说到其中一个单词的时候,郑顺景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不得不说这种诉求很有罗格的特色。

郑顺景没必要在这种事情是说谎,而且削弱而非吞并这一点与他所认知的罗格全然吻合。

对郑顺景所言不再怀疑的罗杰却产生了新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将矛头对准了米瑟王国?

确实,对米瑟王国举伐,这是自夏王朝一统东大陆之后便一直流传在民间的呼声,而身为其皇帝的罗杰也确实有此意向。但说到底,刚刚结束长达数十年的战争还未及十年,即便夏王朝早已经恢复了元气,但战争的伤痛在人民之中还未愈合,在这种时候意图再挑起战争,这对于夏王朝而言是最愚蠢也是最不明智的作法。

罗杰还是手持着那把折扇,以白玉制作的扇骨却触手生温,雕琢圆润的浮刻勾绘指尖,令他紊乱的思绪平息。

“具体的作法是……”犹豫一瞬之后,罗杰选择追问下去。

而就在此刻,那滚动的白茶终于沸腾,身为侍从的盲者将行向前,抬手之间将早已经备好的茶叶冲泡。

白瓷青纹,端得四平八稳的茶杯是极具东大陆之色的青瓷。

以此为契机,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

然而在少年逐渐沉寂下来的、从琥珀色逐渐转化成为暗金色的双瞳之中,与之对视的蛇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但既然为蛇类,必少不了隐瞒欺诈。

“他给了我全然的自由。”立指于唇前的郑顺景阻止了罗杰的开口,“--只要我达成削弱米瑟王国国力这一最基本的目标,那么他不会干涉我的行动。”

“--这一点,自然也是他与我交易的一部分。”

这是真话,也是假话。

罗格不会插手郑顺景的行动,只要他达成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但却绝对没有全部的自由。

郑顺泽。

在科那所短暂的相处之时,罗格早已经在这位练王朝最后的一位继承人身上做了手脚。但其究竟是什么,他并没有说与郑顺景。

然而也正是这一点,才足够令郑顺景抓狂。

郑顺泽,这位与他有着半数血缘相同的兄长,是他此生唯一的逆鳞。

以此作为要挟,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而郑顺景的行动也确实如罗格所料想的一般。

--但他终究是没有想到,被抓住七寸的蛇依然能够绞杀猎物。

也就是说,他的行动全然无法预料吗……

或者是,这只不过是他不愿意将底牌透露的借口?

罗杰对郑顺景的隐瞒没有什么不满。

--将自己的招数全部亮出来的才是最愚蠢的傻子。

但,他的叔父,会将主动权全部交付到其他人手上吗?

罗杰对此万分怀疑。

但在下一刻,他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僵持着神色的少年脸上再控制不住,显露出全然震惊的脸色。

“……”

看清楚了罗杰脸上神态变化的郑顺景虽然好奇,但终究是没有探究的欲望,起身欲要离去的科那所之主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既然没有其他事情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然而意料之外,罗杰却又叫住了他。

“郑先生。”

“怎么?”因为罗杰的突然出声,不得不停下脚步的郑顺景脸上有些厌烦。

“喝口茶再走吧。”罗杰伸手将茶杯推向郑顺景,“若叔父知晓郑先生此刻离去连口茶都没喝上的话,该要责怪我招待不周了。”

对于罗杰的惺惺作态,郑顺景的回应只有不屑的冷笑,但他终究还是两步上前,掀开那名贵茶具的杯盖,单手障住杯口将其提起之后,也不顾其热度,便仰头一饮而尽。

将茶杯置回杯托的郑顺景挑衅一般看着罗杰。

“这样就可以了?”

被怒目的少年笑得纯良,点头道:

“还请郑先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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