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电话响起的时候, 手机屏幕显示凌晨5:50分。

天还未亮,落地窗外一片浓稠的黛蓝。夜色随着视野的延伸而逐渐变浅,最终于地平线处褪成一弧微微的白, 兀立着山城高楼的剪影。

室内没开灯, 霍述就浸润在这一片清冷的蓝调中, 有一搭没一搭地拧动手中的银色魔方。

一夜未眠,他的脸上不见半分疲态,黑暗中的眼眸格外清明。

电话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着, 按下接听键,清冷好听的女音传来,一开口就是质问。

“你最近到底瞒着我干了什么?娜娜这几天和我通话, 情绪总是很低迷。”

电话那边正是晚宴时间, 一片觥筹交错的背景音,白丽珠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抱怨,“娜娜是你亲妹妹,医生说她这辈子都可能站不起来了,你这个做哥哥的, 就不能迁就迁就她?”

霍述摩挲着魔方尖锐的棱角,“她被惯得连表面的教养都没了,护理师和保姆二十四小时伺候着,还要怎么迁就?要不您把她接回去, 她大概会开心些。”

“……我?我哪有时间。再说了,她要是不回国,只怕老爷子都忘了还有个女儿。”

白丽珠果然为难起来,连带着语气也弱了三分。

母子俩半晌无言,电话里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霍述知道白丽珠还有话要说, 而且,多半是什么不中听的话。

“阿述,我听老爷子说,京南海老秦家的女儿从法国留学回来了,有意介绍给你认识……”

“前些天我在展会上看到一套高冰种的紫翡翠首饰,难得见光不失色,价位当然也不低,目前还没有人拿下。”

霍述淡淡开口,打断白女士的话。

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话题,电话那头的白女士果然顿住话题,心旌动摇。

挣扎良久,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嗔怪:“你少拿这些来搪塞我,孰轻孰重我还是晓得的!阿述,你年纪轻,玩心重,我都理解。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你,我也没能力管,但婚嫁大事你必须想清楚!不靠联姻,你拿什么和霍钊斗?”

霍述靠在椅中,“您今天的‘关心’有点多。”

“……我管不着你,自然有人能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你趁早断干净,回头我就和老爷子说,秦家的女儿你还真必须去见!”

说完,白女士匆忙挂断了电话,仿佛晚一步就有恶魔从电话里钻出来咬她似的。

霍述将手机丢回桌面,吧嗒的震动声惊亮电脑屏幕。

幽蓝的电子光扑面而来,他手撑着下颌,露出一个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温柔笑意。

断干净?怎么可能。

林知言对他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她干净的笑容、每一寸温软的肌肤,都让他依赖上瘾。

他必须弄明白,这种让他心跳加速、甚至于理智失控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天光大亮。

冷淡的晨曦将房间里的黑暗一寸寸逼退,那部许久没用过的加密手机叮咚一响。

Vi:【Shu,我和May来中国旅游了,惊喜吗!】

……

林知言刚陪闫婆婆“聊”完天,就收到了养老服务公司三区组长的电话。

她的助听器没有蓝牙功能,接电话并不方便,每次都要走到空旷无人的地方外放,贴在耳朵附近才能听清。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因为自己有耳疾,就让整个听人社会迁就她。

林知言走到阳台上,按下接听键。

组长先是客套地肯定了她的业务能力,随即切入正题,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和客户保持距离,不要将个人情感带到工作中来。

林知言回头朝屋里看了眼,见闫婆婆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屈指敲了敲手机屏幕,示意自己明白了。

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霍依娜的杰作。

组长提醒她要和客户保持距离,而不是和“客户家属”,难道大小姐真的向公司投诉她“性-骚扰”?

林知言扶额,一时头疼。

微信里有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凌妃约她看画展,一条是霍述发来的。

林知言先给凌妃回复:【周末有事,应该看不了展了呢。】

凌妃:【忙,都忙。忙点好啊![点烟]】

林知言忍俊不禁,又回复霍述:【刚才在忙,没看到消息。www.youxs.org】

霍述戳了戳她的表情包,问:【幺幺不开心?】

林知言:【发生了一件很难过的事。】

霍述几乎立刻回复:【怎么了?】

林知言没供出霍依娜,抿唇回复:【今早买了个甜筒解馋,还没走两步,冰激凌奶油就摔地上了!精华没了!】

霍述顿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好可怜的幺幺。[笑]】

即便隔着屏幕,林知言也能想象出他嘴角噙笑、满目宠溺的模样。

Shu:【现在气温还很冷,吃冷食对身体不好。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林知言看了眼手机日程表:【上午还有一节美术课,然后就去医院给小铃铛送饭,大概一点结束吧。】

Shu:【好,那我一点来接你。】

林知言挑眉:【干什么?】

Shu:【带你出去玩,顺便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林知言心下一动。

这还是第一次,霍述主动将她拉入那个神秘未公开的交际圈中。

斟酌片刻,她问:【我也能带个朋友过去吗?就是凌妃,你见过一次的。】

凌妃很爱这种玩玩乐乐的场合,又惯会谈吐,有她在,自己应该不至于太拘束。

霍述自然没意见,说:【好,我另安排司机去接她。】

……

山顶别墅圈往东一公里,有一处风景极美的生态景观点,专供富人们消遣的高尔夫球场、射击俱乐部和度假酒店应有尽有,休闲娱乐一条龙。

三月份,休整了一个冬天的高尔夫球场刚刚开馆。

林知言看着车窗外花费大量金钱和人力打理出来的连绵绿茵,曲肘碰了碰霍述,打字说:【我不会打高尔夫球。】

“没关系,我教你。”

【我体育差点挂科的。】

林知言决定再争取一下。

如果不是担心在球场上丢脸,她真不想揭自己的老底。

霍述被她的真诚逗笑了,揽过她的肩,在那张可爱的脸上亲了一口:“别紧张幺幺,高尔夫球只是一群无聊的苏格兰牧羊人发明的击石头游戏,没你想的那么高端。”

林知言想象了一番牧羊人拿放羊棍戳石子的画面,棉花似的羊群挤在一旁“咩咩咩”……好吧,的确很接地气。

她无声一笑,眼睛弯弯地指了指身上的累赘的冬衣:【没有带合适的衣服。】

“俱乐部里有很多,去挑两身喜欢的就行。”

霍述一声令下,司机就径直将车开去了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

俱乐部里不仅有漂亮的球服,还有精致的下午茶点,女服务员热情地为林知言介绍新款的衣物,知道她是听障人士,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恰当的表情,素质极高。

她当然清楚,这些都是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个气质非凡的霍述。

林知言挑中了一套长款的套装,白色镶边的立领款长袖上衣,略微贴身收腰的款式,很好地凸显出了她的身材曲线,藏蓝色长裤包裹住两条纤细匀称的腿,外加一件防风的连帽外套,整个一腰细腿长,看起来特别元气精神。

换好出来一看,霍述也换好了新衣服,和她的球服款式相近,也是上白下深的颜色,显得双腿格外颀长。

林知言看着镜子中的两人,莫名觉得好像情侣装。

“幺幺真好看。”

霍述故意贴着她戴助听器的左耳说话,如愿看到那枚莹白的耳尖泛起微红,“再挑两身,下次还用得着。”

林知言摇了摇头。

试衣服时她悄悄看了眼标签价格,每一样都仿佛写着“抢钱”二字。买一套还可以说是霍述在为他自己的颜面投资,再买几套就没必要了。

霍述没再坚持,笑着说:“那就穿着走吧,脱来换去容易着凉。”

两人换乘高尔夫球车下场,另一波人已经先到了。

除了凌妃和骆一鸣是林知言的熟人外,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

男的金发蓝眼,身材高壮,隔着老远就亢奋地朝霍述挥手示意;女的似乎是亚裔混血,黑发碧眼,刻意造旧的破烂牛仔外套滑下臂弯,露出大半边肩膀,正蹲在椅子上啃指甲。

林知言一出现,两人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这就是你选中的女孩,Shu?”

Vi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以前你不肯找女人,我觉得你一定是什么有精神洁癖,只有温柔干净的东方仙女才能入你的法眼……现在一看,还真找了个仙女。”

林知言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尤其是角落里那个看起来有些强迫症的、叫May的绿眼睛女生,整个人透着阴森森的寒意。

好在霍述只是寒暄了一句,就牵着她朝遮阳棚走去,没让她与那两个外国人深交。

“言宝宝过来,我教你果岭推球!”凌妃自告奋勇。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裤,配同色高筒袜,长腿优势一览无余。

林知言看了眼正在挑选球杆的霍述,还没回应,就听一旁挥杆的骆一鸣插嘴:“就您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别去误人子弟了。”

凌妃本来就和他有过节,当即反唇相讥:“我三脚猫功夫,敢问阁下几脚啊?”

骆一鸣笑:“敢不敢比一场?”

凌妃微笑,下一刻,交叠双手优雅地撑着高尔夫球杆。

“少激我。对女孩子下战书,你还要不要脸了?”

“……”

骆一鸣凌乱,这个姐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霍述一边教林知言挥杆,一边用英文和那个叫Vi的金发男聊天。

林知言英语听力奇差,只从零星几个词猜出大概是和生物医学工程的一个什么课题有关——能听懂这个专业名词,纯粹是因为她了解过的人工耳蜗手术也属于生物医学工程。

过了个多小时,云层遮挡了阳光,有点起风了,凌妃就提议换个室内活动,一直玩高尔夫也没意思。

“去旁边的射击场吧!”

骆一鸣笑着提议,“述哥的枪法水平,可是差一点就玩进国家队的。”

林知言原本有些累了,坐在遮阳棚下的椅子里喝果汁,听到这话又来了兴趣。

她倒想知道,差点进国家队的枪法是什么水平。

霍述瞧见她眼底的碎光,只好笑着应下。

射击场里主要是气手-枪和气步-枪两种,需要戴专业的护目镜。

“这把气手-枪是储气式的,可以连发,不需要停下来换铅弹。”

霍述手把手教林知言站姿技巧,修长的指节包裹着她的握枪的手,引导她瞄准十米开外的电子靶,“身体侧过来,手端稳,配合呼吸……就是现在!”

林知言趁机扣动扳机,啪的一声脆响,正中红心。

“哇哦!言宝宝好棒!”

凌妃在一旁夸张地鼓掌。

林知言过了把瘾,就摘了护目镜去一旁看霍述玩儿。再者凌妃对射击没什么兴趣,她不好将小姐妹丢在一旁不管。

她拿了两瓶果汁汽水,和凌妃一起坐在场馆外的小吧台处,隔着玻璃看三个男人比赛射击。

霍述握枪的姿势很酷,透明的护目镜架在英挺的鼻梁上,为他的眉目增添了几分沉着的冷峻。他看似漫不经心,手上的动作却一气呵成,瞄准扣动,不带一丝犹疑停顿。

果决,冷静,无波无澜,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的意志。

“果然,男人认真的时候最好看。”

凌妃咬着玻璃瓶里的吸管感慨,又瞥向角落里啃指甲的某人,意有所指地说,“不过男人太帅也不是好事,吸引到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林知言顺着凌妃的视线看去,与May那双冷冰冰的绿眼睛对了个正着。

“这女的好奇怪,从在高尔夫球场开始就一直盯着你,眼神好像要将人解剖了似的。”

【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没有招惹过她。】

“也许不是你招惹她,而是……”

凌妃朝场馆里的霍述使了个眼色,“该不会是看上你家那位了,所以拿你当假想敌吧?听说是M大的女天才呢,怎么也搞雌竞这套。”

【她有男朋友了啦,就是那个金发大个子。】

“哎呀,外国人关系很乱的,尤其是他们这种脑回路不正常的高材生。”

凌妃脑补了一出“他爱她她爱他他却爱着她”的狗血戏码,随即捂住肚子:“不行不行,我忍不住了,得去趟洗手间。”

林知言放下果汁,打手语道:【我陪你去。】

两人背对着场馆,全然没发现May拿起一旁的高尔夫球杆,跟了上去。

球杆拖行在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刺拉声。但两位听障人士对声音的捕捉没有常人敏感,自然也就无法“听”到身后尾随的动静。

趁着凌妃上厕所的空隙,林知言在外间的盥洗台处洗手,甫一抬头,就见镜子里多了条阴沉沉的人影。

林知言还未反应过来,May就一脸阴郁举起球杆。

没有一丝停顿,狠狠朝着她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心脏在那一瞬仿佛停止!

她下意识旋身躲避,却发现想象中的攻击并没有落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死死捏住了May的胳膊。

林知言看到了霍述冰冷的脸,以及他力气大到青筋凸显的手背。

May吃痛,松手扔了球棍。

“Be careful。”

霍述眸若黑冰,冷冷说。

“她碰你哪儿了?”

霍述越过一脸愤恨的May,牵起林知言的手。

她的手潮湿冰凉,唇线轻抿,眼底的惊疑还未散去,似乎不明白这个叫May的陌生女人为什么要突然偷袭。

真叫人心疼……

霍述霎时眸若深渊,心脏的不适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有什么暴戾的东西即将突破束缚奔涌而出。

他面色清寒,扭头朝May说了两句什么,May的脸色瞬间变了。

听到动静的骆一鸣和Vi很快赶来,见到盥洗室外对峙的场景,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Vi最先反应过来,揽过May的肩笑嘻嘻说了句打圆场的话,霍述冷声说:“管好你的女人,否则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说罢不管在场之人的精彩脸色,拉着林知言朝馆内走去。

“Hw d yu dare this!”

身后传来May崩溃的吼叫:你怎么能这样!

她褪去沉默,整个人变得极度暴力疯狂,朝霍述声嘶力竭地叫:“Listen, were a team, ttal brainiacs, ruling the wrld, right? Whats key fenius? Stayin messing with ur feeds t g,ag like a , and Im putting a it. (我们才是伙伴,是天才,世界的主宰!对于天才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清醒睿智的大脑,任何动摇我们心智的东西都应该被粉碎,我绝不允许你沦为追逐情爱的愚民!绝不!)”

说到激动处,她一脚踹翻椅子,面目扭曲地指向被霍述护在身后的林知言:“ That wman has t much i influen yu. She‘s nthing mre than a subject!”

这句话林知言听明白了。

她说的是:这个女人影响你太深了,她只是个实验对象!

实验对象……

林知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灵魂,没由来想起了除夕那晚在霍述书房窥见的电脑文本。

【实验样本003号】

不知道May哪句话犯了霍述的忌讳,他眸光倏地变了,慢条斯理拿起桌上摆放的气手-枪。

下一刻,银色的枪口直直地指向May。

狂暴的May瞬间哑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在场所有人都被霍述这极度危险、却又异常冷静的模样吓呆了,场馆的工作人员不敢贸然靠近,有人已经掏出手机打算报警。

林知言握紧霍述的手,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

她从没见过霍述这副疯狂的模样……

是的,疯狂。

她毫不怀疑,如果没人制止,霍述真的会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伤人是犯法的!

僵持的三秒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察觉到林知言的紧张,霍述眸底的寒意稍稍淡去,手平行一移,对着May身边的电子靶连开数枪。

正中红心的提示音不断响起,May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直至气手-枪的子弹耗尽,霍述才优雅地将其丢回桌面上,说:“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May面如死灰,两腿几乎站立不住,踉跄着倒退一步。

Vi及时将她搀扶下去,到底没敢说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看起来最像正常人的霍述,才是他们这群神经病里最疯的那个!

“述……述哥……”骆一鸣嗫嚅。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什么动静?”

刚上完厕所出来的凌妃一脸蒙,却被骆一鸣拖去一旁。

“你干什么?放开……”

“嘘!闭嘴!”

骆一鸣将尚在状况外的凌妃拽走,看戏的工作人员也都三两散去,林知言和霍述面对面站着。

面前的男人依旧年轻、俊美。

她却恍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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