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不谙军事夜斫敌营

翌日一早, 天『色』依然阴沉,雨总算止住了,然而严阵以待这么久, 依然没等到曹军的影子。

带着亲兵巡视营寨, 张合驻马眺望远处, 目光越过湍急的河水, 越过荒芜连绵的野草地, 湿气渺茫如雾, 古道上荒无人迹。

难道曹军放弃了运粮?

许子远说荀忻故弄玄虚,形容得很贴切, 他至今想不明白曹军在玩什么花招。

马上的将军愁眉不展, 也许是他过于心浮气躁,沉不住气,不然为什么总是隐隐不安?

不对, 若一昧守株待兔,被困住的反而是自己。

“将军?”

骏马仰头咴咴一声长鸣,张合调转马头, 挥鞭往营帐赶。

“将军急甚?”看张合急匆匆闯入帐中, 许攸从床上坐起,“莫非曹军有动向?”

“合反复深思, 曹军迟迟不进,所谓的三千禁卫必然有虚。”

“夜长梦多, 久之曹军动向难测, 不如我领八百精骑前去一探。”张合拧眉果断道, “若事成,贼兵辎重可充我军资。”

“稍安勿躁。”许攸伸手虚按,有意安抚张合的情绪。

转念一想, 张合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要是这一支粮队真的有三千禁卫,哪怕统帅者是个庸才也敢上前搏一搏,不至于像荀忻这般畏惧不前,龟缩不动。

在原地绕着圈踱步,许攸沉『吟』,“荀忻不谙军事,我计虽万无一失,然将军所言亦有可取之处……”

“若明日曹军还无动静,便依将军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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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驻营。

“失期当斩,荀君……唉,再不动身怕有杀身之祸……”

一路走来,亲兵耳听到不少牢『骚』、议论,营中的民夫与士卒虽然对荀君多有敬畏,但困守营中怎么能不急?

众人长吁短叹,士气低落,营中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主公。”

“在此地已耽误两日之久,若再不启程,唯恐失期。”行礼毕,亲兵维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余光去看坐席上鼓捣着竹枝竹叶的青年。

大敌当前主公尚有闲情逸致,亲兵略略放下了心,主公是否心中已有成算?

青翠欲滴的竹枝截取下一截短管,荀忻用匕首在竹管上小心斫出斜切口,再将削出斜面的木枝堵住竹管敞口的那一头。

玄袍文吏低着头,下颌与侧脸的线条流畅优美,他的神情谨慎而认真,仿佛手中处理的是什么家国大事,而不是孩童嬉戏用的竹哨。

“赵将军到否?”荀忻抬眼看张钧一眼,眼前仅立着一人。打量着手边的几只竹哨,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锋利的刃端在竹管上雕琢,端正的篆体小字如同印章的边款。

张钧摇了摇头,便见自家主公开始挨个试竹哨。

将军掀帷入帐,身形挺拔如凌云孤峰。他不及抬头,尖锐响亮的哨声撞入耳中。

荀忻刚刚气沉丹田,没料到猛一吹哨声这么响,一见赵云进来,对上了睁圆眼显得无辜的赵子龙,帐中霎时沉默下来……

“将军来得巧。”荀忻眨眨眼,挪开案上的杂物,拍拍衣摆,“荀某冒昧,有一重任欲托付将军。”

连续两天的雨,营中泥地上尽是脚印,赵云停下脚步,却没有去关心白袍袍摆沾上的污泥,掌心摊开,是一枚青翠的竹哨,边角的倒刺被削得干净。

他这才留意到,竹哨一侧还留有边款:

“九五:飞龙在天。”

赵云曾为郡吏,也曾求学于精舍,听先生讲过《易》,彼时老先生初闻他的姓名,『吟』道,“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

“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云从龙,风从虎[1]。”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志同道合的人之间总是惺惺相惜。“云从龙”,这也是他名与表字的出处。

而荀君方才所说的话仍萦绕他心头,“君肯为我守营否?”

如他这等人,出生并非望门,声名不出乡郡,更未曾建立寸功。赵云三十余年从来坦坦『荡』『荡』,第一次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听荀君的意思,竟似是想要亲自率兵奔袭。他新近来投,若换做旁人可能顺水推舟就命他带部曲来增援,但荀君不同。

举营相托付,无异于托付他身家『性』命,可见信任之重。

“大兄,荀君如何说?”远远等在帐外的乡人赶上来问他。

“无他。汝归家募集乡邻,投许都罢。”

白衣将军收起那枚如幼童玩物的竹哨,这就是荀君口中的“破敌之要”?

如何破敌,他拭目以待。

……

“主公。”暮『色』渐深,原本散去的乌云再次聚集,天穹压得很低,浓墨般的云层间酝酿着什么。

亲兵带着食盒找到流连于帐外不归的主公,荀忻坐在青石上,仰望着天际,目光并无定处,像是在神游。

就地取出摆上,几只碗碟中分量不多,路过的士卒都能望到,麦饭、汤饼,豆豉、葵菜,与普通士卒的饮食并无很大差异。

他们的这位荀君生活作风很不像是士族子弟,对美酒佳肴从无追求。

“主公,不知何时发兵?”张钧等着荀忻用完饭,收拾着碗碟,忍不住问道。

拣起立在量水器皿中的长剑,袍袖翩然落,荀忻收剑入鞘,“听天命。”

仰头望天,张钧不解其意,天命是可以靠耳朵听出来的吗?

天气罕见的沉闷,呼吸都不甚顺畅,引得人心情郁闷。暮『色』落下,荒郊野外的蝉鸣声更加热闹,蚊虫肆无忌惮飞舞,伸手可捉。

曹营中熏起艾草,艾烟几乎要催人落泪。火炬噼里啪啦燃着,无数飞蛾奋不顾身投入,融入火中。巡营的士卒不时经过,即便是夜晚也丝毫不敢懈怠。

这几日苦练泅水的数百勇士已经募集完毕,枕戈以待。

荀忻还在原处等着,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闷热中突然听天际响起闷雷,仿佛是杳杳传来的鼓声,似天公含怒,须臾落下雨点。

“主公,回帐罢。”张钧忙撑开油布制成的雨具,为自家主公挡雨。

荀忻凝视着黑沉的天际,不时有电光划过长夜,如树根状蔓延。他扭头回望营中的火炬,原本熊熊燃烧的炬火熄灭了,原处只剩下焦黑、还未燃尽的木炭。

“天命至矣。”他眼中终于『露』笑意,“召人来。”

话音方落,一声惊雷如同山崩。

张钧怔怔应诺,转身去传令时犹自不能回神。

主公等的是雷电?等它作甚?

这,是天命?

雷声隐隐应和,看阵仗,前半夜的雷雨应该不会停。亲兵队率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的事他何必去想,庸人自扰。听令便是。

骤雨倾盆,浇熄了营中『露』天的炬火,巡营的士卒赶回鹿角旁,找遮蔽物躲雨。

两百余人集结在主帐前,披扎甲戴斗笠,冷雨浇灭了暑气,打湿刀鞘,握剑柄时微凉,狼狈的同时也颇畅快。

披甲佩剑的文吏走入他们眼中,他们儒雅俊秀的荀君此时与他们好似并无差距感,同样如同出鞘的利刃,战意锋锐如刀。

“袁军隔岸横阻,断我去路,绝我生机,诸君岂愿坐以待毙?”

“今夜渡河夜袭,关乎我等『性』命。诸君随我数年,此为建功之机。”

“今得天时,天降雷霆相助,即借电光为号。”

说罢正逢一道惊雷乍落,正与荀忻的话相应和,让人心头凛然,更增胜敌的底气。

“入敌营后,电光现则动,电光逝则隐。务使敌营惊而自『乱』。”

“另以哨声为号,鸣哨则聚,相遇则以竹哨辨敌我。”

成筐的竹哨被抬出来,每人分发。他们这时候才知道当初做的这玩物竟也有用武之地。

“生死存亡,尽在此战,狭路相逢惟有勇者能胜,诸君可有退者?”

铮然一声,有人拔刀出鞘,“死则死矣,岂有言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等必奋勇死战,主公不可亲赴!”也有亲兵跪倒大胆相劝。

却见他们的主公踏镫上马,按剑重复道,“死则死矣,岂有言退!”

统帅如此,士气如何能不激昂,所有人慨然应诺,跨马扬鞭,冒着大雨雷电直赴河岸而去。

漆黑夜『色』中,自西向东流的河水中有翻腾水声,与雷声、雨声融为一体,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更无他人得知。善于泅水的士卒在急流中艰难游至对岸,合力将身上携带的麻索固定好,又奋力抛至对岸。

一条简易索道很快架设起来,铁环扣上腰间紧绑的麻绳,荀忻没多做心理建设就攀上了索道。这时斗笠便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大雨肆无忌惮倾泻而下,令人近乎无法睁眼。冷雨灌入衣领,让人在暑天里遍体生寒。

惯『性』只能送他半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耳边只能听到雨声与湍急的水流声。他咽下误灌入嘴中的雨水,手掌发力处被麻索磨破,即使伤口处浸着雨水也感受不到疼痛。

脱手可能就此坠入急流中,此情此境,令人如何不胆寒?

常年弓马好歹不是白练的,荀忻很快攀到了索道尽头,脱索上岸。

暗夜里,两百余人溜索渡河,鬼魅般抵达了对岸。

战马天生会水,身上不驮重物的情况下渡河对它们来说如履平地,很快听从骑士的指令随后而至。

众人稍加休整再次上马,两百骑不顾雨势奔袭,如鱼入海,如龙出渊。

无须噤声,无须衔枚,雨声与雷声便是最好的掩护。

雨势仿佛在蓄力,居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雷声在头顶盘旋呼号,惊雷炸裂,又一道网纹般的电光撕裂天际,照亮在疾风骤雨中寂静无声的袁营。

暴雨使人懈怠。

眼前敌营的守卫十分松散,解决避雨睡着的守卒,荀忻麾下的骑卒入营如入无人之境。

看着三人成队的暗影消失在夜『色』里,荀忻没有再亲自入敌营,只留了数十名亲兵机动接应。

舍赵云不用,而选择置自己于险地,他亲自率兵来夜袭,仅仅是为了激励士气,稳定军心。

即使是良将如赵云,也很难在数日之内将他人的部曲指挥得如臂使指。

赵子龙未曾崭『露』头角,来不及建立威望,单凭他的一纸任命很难服众。况且此次夜袭并不需要多强大的武力,所需要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再没有人比他本人更能胜任。

衔着竹哨的曹军按计划分散开来,潜入袁军军帐,闪电劈过,随即有无数人死在了睡梦里……

很快有人被动静惊醒,漆黑一片的夜『色』里电光闪过,持刀劈砍的曹兵在其眼中狰狞如厉鬼。

“敌袭!”

闪电消逝,天地重归于黑暗,狰狞的敌人潜入了黑暗里,让人悚然而惊。

袁军士卒『摸』刀便胡『乱』砍,普通的士卒日落而息,帐中没有烛火,而营中『露』天点燃的炬火又被雨浇灭,一时间哪来得及生火?

处在生死之际,极度恐惧的袁军士卒分不清敌我,逢人便战到一处,在黑暗中拼死砍杀。

此起彼伏的暴喝让深夜沉寂的营寨沸腾起来,惊呼声、兵刃交接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出帐外被雨水冲刷,渗入泥土里。

闪电只有一瞬,大多数时候他们仍处于绝望的黑暗里。

黑暗中不时有神出鬼没的哨声,这让张皇失措的袁军更加恐慌,愈发失去理智。

雷声炸响,震人心魄,更增添了夜『色』与血『色』里的恐惧。

敌在何处?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张将军令,全军静坐,违者立诛!”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张合的军令已经起不了太大作用……

长夜走到尽头,雷声方歇,雨声也消失,黎明迟迟来临。

静坐原地,担惊受怕了一夜的袁军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遍地是都是尸体。

然而很少有陌生的脸。

入目所及,死的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袍。清点人数,一夜过去数千精锐只剩下不到千人。

自相残杀,竟到了这个地步。

看着幸存的士卒抱尸痛哭,耳闻满营悲声,这都是跟随他多年的部曲,张合怎能不悲?

“将军不可沮丧,胜负无常,难料啊。正当抚慰士卒、整顿兵马之时……”度过这一夜许攸也仿佛劫后余生,此时倒善解人意起来,对张合颇能共情。

看着张将军席地坐着发呆,他收拾好心情,好言劝慰了几句。

然而张合却突然间发笑,打断了他的后话。

这似哭非笑的笑声听得人戚然,顿生恻隐,“荀忻不谙军事?”

“好一个不谙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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