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宝珠

“这样下去, 总不是个事儿。”王绾思忖片刻,将那名小吏召至近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那名小吏点点头, 而后匆匆离开。

不多时, 便有一名在之前的战役中瘸了腿的老兵上前,向那造纸厂的招工之人询问道:“像小人这等人,可以到厂子里做活吗?”

这老兵名唤牛录,之前在战场上杀了两个敌人,得了一级最低等的爵位,伤残之后, 也从朝廷处得到了一些补贴。

但钱总是会花完的,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像牛录这等情况,显然是干不了地里的那些重活了,只能在家做些轻省的活计。

随着他家两个小子年岁渐长,胃口也越来越大了,他一个做人阿父的,总不能让自家孩子饿肚子。

如今, 牛录听人说秦法放宽了对他们的诸多限制,这附近开了新厂子, 要招人进去做工,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上前询问。

他原本没报多大希望, 谁知,那名管事者盯着人打量了片刻之后, 点了点头:“可以。将你的名字与信息报上来, 来我们厂子里试着干一个月活,这一个月便是试用期。若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便可与我们签订长期雇佣协议。”

管事者说着, 又将厂中的诸多福利告知牛录:“与我们签订长期雇佣协议后,每月有两日休沐日,工钱比试用期高两成。若能超额完成任务,还可获得一定的奖励。只一条,不许在厂中偷奸耍滑,寻衅滋事,若是有谁干不好规定的活计,或是扰乱厂中的风气,便趁早滚蛋!”

管事表示,他们招人不看残疾与否,甚至不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是看这些工人们的生产能力。

厂中名额有限,谁能尽快熟练掌握活计,满足造纸厂的需求,他们便让谁留下。

留下的人中,表现好的还可以当上小组长,管理其他人。每二十人设一名小组长,小组长的工钱比寻常工人更高。

牛录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喜色,一叠声地道:“小人虽瘸了一条腿,但干活很是利索。小人保证完成任务,定不让大人们失望。”

此时,他心中对那名提点他来这里的好心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若他能在厂子里解决早食与午食,还能领一些秦半两回家,便可为家中减少许多负担。家里老母与妻儿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那般紧巴巴的了。

他虽不知上头的大人们为何突然改了秦法,又建了厂子来雇佣他们做工,但除了种地之外有更多的选择,对他们来说终归是一件好事。

有了第一个应聘者,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众人见造纸厂竟连腿瘸的人也收,不由有些心动。

这年头,大家伙儿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能在家附近寻到这么个活计,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一桩极美的差事。

他们虽不知这“纸”究竟是个什么物事,也不知“造纸厂”究竟要做哪些活计。

但既然连腿瘸之人都能胜任这样的活计,想来不会是什么很重的活吧。

此时,又有两名女人上前,向管事者询问她们能否来造纸厂干活。

这两名女人是一对婆媳,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衫。家中男人早逝,子女尚且年幼,虽有一些田地,这对婆媳日子仍过得紧巴巴的。难得冬日歇息之际有“外快”可赚,她们自然也不想错过。

管事者打量了她们一眼,向她们问明了住址与名字,而后朝着她们点了点头。

这对婆媳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她们已经盘算过了,冬歇期还有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她们的咀嚼若是能在工厂中解决,便可将家里的粮食省下来,给孩子们吃。她们赚来的秦半两还可带回家中,让家里的孩子们吃上一口肉,补充些营养,又或是给他们扯一身新衣裳。

虽说两个大人都不在家,家中孩子让人有些挂心,但她们有什么法子呢,家中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

好在长子已有十二,长女也十岁了,可帮着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否则,她们还真是不好出来寻活计做。

……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次的“招聘”中。

不多时,造纸厂便招满了四百名黔首。实际上,造纸厂刚刚起步,他们只需要三百多人便足够了。

但造纸厂的管事者考虑到有一些黔首可能因为达不到要求而被辞退,刻意多招了一些人。

若是这批人中没有一个被辞退的,也不要紧。负责管理造纸厂之事的王大人已与他们透了底儿。后期造纸厂规模还会不断扩大,招来的人手,总归能用得上的。

造纸厂的管事者们心中有诸多计较,黔首们则心思单纯,不会考虑那么多。

被招入造纸厂的人自然心中高兴,没抢到名额的人也不沮丧。

毕竟,现在黔首们对造纸厂仍然持观望态度,并未觉得能够进这厂子里干活,就一定是什么好事。

他们抢得上就抢,抢不上,就回家歇息歇息,等着来年开春再继续回田里头伺候庄稼。

至于聚在一起讨论这工厂招工之事,倒不曾发生。

毕竟在之前的秦法中,他们许多人无端端聚在一起,也容易被秦吏们盯上。

如今秦法虽放宽了对黔首们的诸多管制条例,但一时之间,黔首们还是不大敢“犯禁”。

恐怕这变法的成效,需得过上一阵子才能看到。

黔首们离开之后,王绾与其手底下的属官开始考虑该如何对这些新招来的黔首进行管理。

这些人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且多是些不识字的黔首。

王绾非但要管理好造纸厂中的秩序,还得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们掌握造纸的技术……

嬴政即将此事交给了王绾,便不会总是过问王绾管理造纸厂的细节,倒显得他对王绾的能力不放心似的。

不过,有李令月的造纸厂珠玉在前,也给王绾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虽说李令月手下为她干活的都是她自己的亲兵,这效率自然是王绾手底下新招的这群黔首比不了的。但王绾思忖着,他造纸厂的产出,再怎么也不能比李令月差太多吧?

若是李令月那边儿产量惊人,王绾这边却惨惨淡淡,即便嬴政不责备王绾,王绾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他向来是个认真负责之人,在想到这一层之后,便决定去长安参观一下李令月的造纸厂,学习一下李令月的管理经验。

当王绾的另外三处造纸厂也招够了人手,准备正式开始动工之时,被秦王派去楚国的姚贾也回来了。

带着楚国至宝随侯珠。

在面见秦王之时,姚贾对嬴政道:“王上,臣幸不辱使命!”

嬴政闻言,果然高兴。

对于他而言,得到随侯珠,显然不只是得到了一颗宝珠那么简单,也代表着秦国向楚国发起的试探,再次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结果。

嬴政鲜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此刻,凡是在他附近的秦臣,都能够看得出他眉梢眼角染上的喜悦之色。

他从姚贾手中接过那随侯珠,但见那枚宝珠“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可以烛室”。

“随、和之宝,果然甚合寡人心意。”

唯有如此宝物,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如今,随侯珠已入了他之手,那和氏璧不知何时才会落入他的手中。

年轻的秦王目光中满是不加掩饰的野心。

秦国朝堂上许多大臣都对这名动天下的宝珠颇感兴趣,嬴政也乐得满足他手底下的臣子们的好奇心,向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战利品。

他命身边的侍者捧着那随侯珠在臣子们面前晃悠了一圈,待那些大臣们全都过足了眼瘾,他才命人将随侯珠妥帖地收了起来,而后向姚贾问起这次他出使楚国的细节。

姚贾明白嬴政究竟想知道些什么,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将楚国的大致情况介绍给秦王与其余秦国大臣们听。

原来,那楚王完自入冬以来,身体愈发不好。姚贾入楚之前,楚王完又得了一场重病,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楚国上下人心浮动,姚贾在那时入楚,着实引起了一些楚国官员的忌惮与恐慌。

好在姚贾团队对此早有准备,重金撒下去,好话一箩筐砸下去,安了一些楚国重臣的心。

姚贾在与一些楚国重臣一起吃过饭后,向这些楚国重臣表达了秦国如今在休养生息,并无要动兵戈的意思。

听闻楚王身子不好,秦王还命人给楚王寻来了一些珍惜的药材。

楚国重臣见秦国使者这样“诚意十足”,便也略略放宽了心。无论如何,只要秦国不趁火打劫,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当然,这些楚国重臣也并未彻底相信秦国使臣的话。

他们对秦国使臣态度这般友好,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打又打不过,不跟人家处好关系,还能怎么办呢?至少这次秦国使者是带着友善的态度来的,总比秦国直接大军压境强。

别说楚臣了,就连楚国先王,曾被秦国那般折--辱,到了最后,不也得老老实实与秦国议和吗?

如今这位楚王完,是楚顷襄王之子,楚怀王之孙。

说起楚王家与老嬴家的爱恨纠葛,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秦昭襄王嬴稷是楚女所出之子,但他并没有因为这层血缘关系而给予楚国任何优待。

在下狠手坑楚国时,秦昭襄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自己人不骗自己人”。

“单纯”的楚怀王听信了秦昭襄王的鬼话,被其诱骗入秦。而后,秦昭襄王直接抓了楚怀王做人质,欲向楚国索要大片领土。

楚国朝堂上下不肯接受秦王的敲诈勒索,便直接扶持楚怀王之子,楚顷襄王上位。

楚怀王悔不当初,尝试着从秦国出逃,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后来没多久,楚怀王在心情极度郁闷之下,客死异乡,楚顷襄王也因此而怀恨在心,与秦国直接断交。

然而,国与国的关系并不以君王的个人意志决定,有句话叫做形势比人强。

楚顷襄王上位初期,秦昭襄王不断挥师东出,杀神白起亦是威名赫赫。秦昭襄王自然有硬气的资本。他直接向楚顷襄王下了一封约战书,告知楚顷襄王,如果楚顷襄王不愿做他的朋友,那就做他的敌人吧。

楚顷襄王在接到这封另类的威胁书后,自忖没有与秦国硬碰硬的实力,且他刚刚上位,地位不够稳固,此时不宜与秦国开战。于是,楚顷襄王只得与秦昭襄王议和,并迎娶秦国公主为新妇。

自此,楚顷襄王与秦国度过了短暂的一段蜜月期。在五国相约攻打齐国的时候,楚顷襄王与秦昭襄王还合作了一把。

眼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楚顷襄王当真心甘情愿与秦国交好吗?自然不会。

有哪个王者会心甘情愿被人摁着低头?仇恨不会消失,在压抑之后,只会更加强烈。

正因如此,一名纵横家轻而易举便以楚国祖上的荣光,以及如今的落魄,挑起了楚顷襄王对秦国的不满之情。

于是,被那名纵横家激得热血上头的楚顷襄王,当即便派人出去联合各国合纵攻秦。

理由也是现成的,那秦昭襄王行事蛮横霸道,四处拱火,秦国对其余几国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面对楚王使者的倾情演讲,其余各国国君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表面上还是比较给面子的。

可惜,各国君王口头上答应着和楚顷襄王一起出兵,实则各有各的小算盘。他们畏惧秦军的强势,生怕自己与秦军打得两败俱伤,会被其余诸国摘了桃子,于是一个个的,都出工不出力。

如此一来,合纵自然又功败垂成。

其余几个跟着楚国一起起哄的国家可以暂时先放在一边,楚顷襄王这个罪魁祸首,秦昭襄王是绝对不会轻饶的。

于是,秦昭襄王在短短几年之内,连续命令白起、司马错等秦将攻打楚国,夺了楚国旧都郢都,焚毁楚国先王的宗庙,屈原也正是在那时投江自尽。

那一仗,对于楚顷襄王来说,把他的心气彻底给打没了。

仅仅因为他心中的些许不甘,楚国先王的宗庙都被烧了,他若是再不甘下去,只怕连楚国余下的土地都要保不住了。

迫于形势,楚顷襄王再度与秦国议和,并派遣太子完入秦为质。

自此之后,楚国恢复了先王时期亲秦附秦的路线。

太子完,也就是如今的这位楚王上台之后,走的大致也是亲秦附秦的路线。虽偶尔掺和一下合纵之事,但到底不敢再跟秦国叫板到底了。

如今在秦国为秦王政效力的昌平君芈启,便是楚王完入秦为质之时,与秦国公主生的孩子。

楚王自己对待秦国尚且是这种暧昧的态度,又能指望楚国大臣们在面对秦国使臣时,腰杆子硬到哪里去呢?

更况且,楚国大臣们心中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楚国哪一日当真不中用了,他们可以跳槽去别的国家,没必要陪着楚国共沉沦。

指不定日后,他们还要请秦王宠臣姚贾为他们说些好话呢,他们何必得罪姚贾呢?

一顿饭吃下来,姚贾与楚国大臣们虽各怀鬼胎,但场面倒也还算和谐。

饭毕,当姚贾提出探视楚王的请求,以及秦王欲向楚王借随侯珠一观之事后,楚国的大臣们满口答应帮姚贾劝说楚王完的宠臣春申君黄歇。

他们对姚贾道:“王上最是能听得进春申君的话。倘若能让春申君亲自去向王上陈明利弊,大人便能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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