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糖衣

春申君黄歇到底比齐相后胜与赵相郭开要精明一些。他心知, 天上掉馅饼这事儿定不会发生在秦楚邦交之间,那秦王也必不是什么大发善心的好人。

因此,黄歇只与顿弱议定了向秦国购买宣纸、手纸以及铜炉一事, 至于那刊印成册的书籍,他只谨慎地向秦国购买了少量广为人知的书,打算拿来供楚王与自己。他并不打算让秦人刊印的书籍在楚国境内扩散开来。

但后来, 当士子手捧刊印成册的书籍与人议学、议政的情形在六国蔚然成风, 楚国却依旧只有大量竹简以及少量手抄书籍时,当楚国再一次因此而被嘲讽为“蛮夷之邦”时,春申君便会明白, 人是无法逆着时代的潮流向前走的。

有些事, 哪怕他们做了之后会落入秦人的掌控之中, 他们也不得不去做。因为此时站在时代最前沿的,是秦国。

当然, 这是后话了,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由于纸和铜炉如今都是秦国独有的, 黄歇也不知该如何定价才合适,他便着意在顿弱面前拖延了些时间。

待黄歇派去三晋之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他琢磨了一阵, 便比照着齐、赵给出的价格,向顿弱砍了一些价。

顿弱假意为难地同意了黄歇给出的价格,还特意强调, 这是看在秦楚邦交甚好的份儿上, 秦国才会给出如此优惠的价格。若是换了别的国家,他定不会如此轻易松口云云。

殊不知,顿弱心中也是甚为满意。

他们在出发之时,秦王便给了他们两个标准, 其中一个为秦王所能接受的底线价位,另一个价位则是秦王希望他们谈到的价位。

对于顿弱来说,黄歇给出的这个价位,早已超出了秦王给的两个标准。

顿弱此番出使楚国,也算是优秀地完成了任务。

至于顿弱的“战果”不如姚贾丰硕,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因着赵王君臣与齐王君臣本就比楚国君臣好忽悠,楚王的财富与各项权柄也不如齐、赵二国那般集中,秦王本也没指望能让楚国跟齐、赵二国出同样的价格。

各国国情不同,“及格线”与“优秀线”自然也不一样。

譬如那弱韩与被削得只有巴掌大点的燕国,即便是韩王然与燕王喜愿意出高价向秦国购买纸张、书籍与铜炉等物,他们也实在是囊中羞涩,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了。

一时之间,顿弱与黄歇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在商议完“正事”之后,作为东道主的黄歇还好生招待了顿弱一番。

只是,黄歇带着顿弱在楚都游览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屈、景、昭三大氏族的人听说秦国使者给楚王送来了好东西,竟然厚着脸皮想分走一部分。

看着三家使者那副带着假笑的面孔,黄歇便不由咬紧了牙龈——自楚王完身子不适以来,这三家人行事是愈发猖狂了。

如今,他们当着秦国使臣的面都敢如此嚣张,楚王完一旦故去,凭着太子悍的能力与威望,根本弹压不住他们!

顿弱对于楚国内部的权利倾扎不感兴趣。黄歇与屈、景、昭三家派出的使者唇齿交锋时,他就在一旁作壁上观。

楚国地域辽阔,即使对于强秦来说,也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四分五裂的楚国,总比一个上下一心的楚国要好对付得多。

秦国君臣还巴不得楚王与楚国老氏族之间多闹闹矛盾,相互扯扯后腿呢。

屈、景、昭三家派出的使者辩才不如黄歇,纵然三对一,也渐渐落了下风。他们离开时,看向黄歇的目光中满是怨恨之色。

如今楚王完还在,他们暂且动不了黄歇,待楚王完薨逝,他们定会让黄歇知道得罪他们的下场!

黄歇没有在意这些充满恶意的眼神。他在楚国做了这么多年令尹,这样的眼神早已见了许多。

只要身居高位,且挡了别人的路,哪有不招人嫉恨的呢?

他并不认为这些人能够对他造成什么损害。楚王完在,楚王完便是他的靠山,楚王完过身,还有太子悍在——太子悍的生母李夫人是黄歇进献给楚王完的,太子一脉都与黄歇关系匪浅。

待太子悍继位,黄歇说不得还可学一学那秦国的吕不韦……如今他便不怕屈、景、昭之人,日后,大权在握的他,更不必看这些人的脸色行事!

铜炉、纸张等新兴的事物很快便被送到了楚王完的病榻前。

楚王完一边听黄歇说起他与顿弱交谈的经过,一边将枯瘦的手覆在黄歇送来的《离骚》上。

楚王完打开《离骚》,仔细翻了几页,看这轻薄的纸张是如何容纳下更多文字的,又看了看这册书上的秦楚双语。期间,他的动作颤颤巍巍,总让人怀疑他握不稳这书。

最后,楚王完将书册合上,对黄歇感叹道:“每当听到秦国君臣闹出的动静,寡人都觉得,寡人果然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了。”

他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了将近五十年的光景,自认虽时运不济,但在这战国乱世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然而,近年来,楚王完时常产生自己即将被时代抛弃之感。

年轻时,他与他的阿父被秦王稷压着打,年老后,他又被初生牛犊一般的秦王政压着打。

从前楚王完还能看清自己究竟败在何处,如今,他却连自己究竟败在何处,也要看不清了。

这也让病中的楚王完心中愈发苦闷。

黄歇听着楚王完的话,长长叹了口气。

楚王完说觉得自己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黄歇又何尝不是如此?

纵观他们的一生,似乎一直在顺应时势,随波逐流。

在小事方面,他们犹可自行做主,然而,他们却改变不了自身的命运,也逆转不了大势。

黄歇说不出宽慰的话语,他知道,楚王完也不需要那些好听但不实用的话,最终,君臣二人唯有相顾而叹。

……

当姚贾抵达魏都大梁后,遇到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魏王增竟借故避了出去。

待魏王增派人“贿赂”完姚贾身边的属官,得知了姚贾与齐、赵议事的一些细节后,他心中有了底,才终于出现在了姚贾面前。

姚贾等人在外出使之时,不免会有别国来打探消息。

他明白六国国君的某些隐秘的心思——有些事,由秦国官方明着告诉他们,他们未必会信。自己花钱打探来的消息,总是显得更加可信一些。

姚贾并没有禁止下属收取他国的“贿赂”,进而透露某些情报。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提前便给手下的人定了一条线,不可逾越。收取了别国的“贿赂”,事后要上报,在秦王跟前过了明路,收来的东西,他们便可以自己留着了。

姚贾与魏王增接触了几次,对魏王增的脾性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

魏王增既不像齐王建那般盲目亲秦附秦,也不像赵王偃那般好鼓动。

他对秦国有着极重的警戒心,又有些胆怯。

因而,在面对姚贾这个秦国使臣之时,他便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般。

在摸准了魏王增的脉门口后,姚贾便特意将谈话的“主导权”交给了魏王增。

明面上,是魏王增在决定秦魏之间谈话的走向,实际上,魏王增所得到的信息,以及他本人的种种思量,都被姚贾不着痕迹地引导着。

对待不同的人,就要采取不同的方式,这一点,还是姚贾从纲成君蔡泽身上学来的。

在姚贾一方的有心算计之下,秦魏之间的沟通,倒也算是愉快。

魏王增以比齐、赵二国低的价格换取了秦国的纸张、书籍等物,自以为掌握了谈判的主导权,为魏国争取到了利益,魏王增心中颇为自得。

姚贾达到了目的,自然也十分满意。

这开年礼物互赠下来,六国纷纷说起了秦国的好话。要知道,从前他们对秦国的种种蛮横做派可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如今,他们倒真有了几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

远在长安的李令月听说了秦国与六国的互动往来,对身边人感叹道:“都道兵戈刀刃可怕,殊不知这糖衣炮弹更为可怕,无形中便可化解人的戒心,腐蚀人的斗志。”

嬴政君臣狠狠坑了六国一把,还让六国君臣争相给秦国送钱,端的是好手段。

对嘛,这样多好,既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还让李令月多出了些许积分。

不过,兴许是因为秦国制造出来的这些东西目前主要在六国权贵手中打转的缘故,李令月得到的积分并不多。

李令月估摸着,得等到纸张等物增大产量,在民间流传开来,她才能好生斩获一批积分。

“不行,我得写信提醒一下阿政,别光想着薅六国国君与贵族的羊毛。等时机成熟了,还是得劝他们把造纸厂建到六国去。若要负担六国之地的书籍,只靠我手底下这么一个印刷厂肯定是不成的。他们秦国君臣自己也得想法子扩大印刷厂的规模……”

还有,从六国之地赚来了钱财,一些基础设施的修建也该开始规划起来了。

修路,建桥,修水渠!

李令月决定,拉着秦国君臣一起做劳模,先想法子把适合各种不同路况的水泥和沥青给弄出来再说。

不对,其实也用不着她来拉,嬴政本就是个劳模,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人都跟着他一起连轴转。

这个年,李令月依旧忙忙碌碌。

偶尔她也会抬起头来往往天空,想看看秦时的明月,与她大唐的明月有何不同。

在这异国他乡呆了这么久,李令月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起来,但在这特殊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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