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遁走

“王上, 这……”赵高看了看李令月为秦王挑选的房屋,白净的脸上带了点儿嫌恶之色。

那临时住所简陋至极,地上铺了块板子, 就是算是床榻了, 床上垫了些干净的稻草, 以免睡着膈人。

除此之外, 床榻边只有一张小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并几只竹筒杯。

平心而论, 这小屋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 可一般的黔首睡睡这样的地方也就罢了,秦王身份何等尊贵, 怎么能住在此处?

那大唐太女,自己住这种地方不算, 竟要让秦王也住这地儿, 也未免太不讲究了些。

这样的屋子, 与身着衮服, 从头到脚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秦王, 当真一点儿也不搭。

赵高甚至觉得,秦王即便是睡在马车上, 也比宿在此处强,好歹他们的马车足够宽敞。

在赵高提出异议之前,嬴政已经坐在了那张铺满了稻草的床榻上。

那张小桌离床榻极近,坐在榻上, 正好可以批阅奏折,嬴政对此相当满意。

“好了,勿要聒噪,将寡人的奏疏取来, 为寡人研墨。”

今日没有问到国策,还耗费了不少时间。难得晚间空闲下来,他得抓紧时间处理政务。

嬴政回想起白日发生的种种事,神色飘忽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他睨了赵高一眼,淡淡道:“还不快去?”

赵高眼见着秦王已经迅速进入了工作模式,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只要给秦王一个地儿,让秦王能够安心批改他的奏疏,秦王便可忽略周围的环境。

眼前的这一幕,着实颠覆了赵高对秦王既有的认知。

……

第一日一早,嬴政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窗外传来的动静,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一觉竟会睡得这么实。

小桌上是燃了大半的油灯,以及批阅完的一沓奏疏,可见昨日秦王又工作到很晚。

嬴政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连安寝之时,都会在趁手之处放一把剑。

在这陌生的地方,嬴政本也没打算睡实,昨夜在感受到困意之后,他合衣上榻,也只是打算小憩一会儿。

不想,这一闭眼一睁眼,就直接到了天明时分。

难道,仅仅因为此处是那大唐太女所辖之地么?他是不是对那大唐太女太过放心了些?

候在门外的赵高听到动静,动作麻利地捧了洗漱用具过来,准备侍奉秦王洗漱。

嬴政收敛好面上的神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王上,眼下已是卯时一刻了。王上听到的动静,是大唐太女带着她的军队晨练发出的声音。”

赵高极为机灵,知道嬴政想听什么,便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小的昨日已找人打听过,唐军是辰时一刻用朝食,再过一会子,他们就会将朝食送来。”

秦王一行人出门时,也自带了一些干粮,他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作息习惯来,不必跟着李令月那边走。

可谁让秦王心血来潮,想要体验一把唐军的生活呢?

他们这些跟在秦王身边的侍从,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待秦王洗漱完毕,整理好小桌上散落的奏疏,李令月恰好将朝食送了过来,是一碗热腾腾的挂面,里头飘着几片嫩绿的菜叶子,又卧了颗蛋。

因挂面便与储存与携带,李令月早早便将其捣鼓了出来。她率领大军出征之时,便会带上一些挂面,作为军粮的来源之一。

“陛下可曾见过此物?”李令月指着那碗挂面问道。

她会这么问,自有缘故在里头。

在她穿越之前,曾看过一期有关“喇家索面”的报导。在那则报导中,考古学家在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层的喇家遗址发现了一碗有着四千年历史的面条,那碗面条是以小米和黄米制成的。

但对于寻常人而言,小米和黄米可直接作为果腹之食,拿来和面似乎并无必要。后世的面条,是将小麦磨成面粉,而后以面粉制作面条。

根据李令月的观察,时人对小麦的食用方式还相当粗糙。底层的黔首们得了麦子,直接将其制成麦饭来果腹,上层贵族们则不大乐意食用这些容易让人消化不良的东西。

穿越大半年,无论是在寻常食肆之中,还是在蓟城王宫,临淄王宫中,李令月都未曾看见有人吃面条。

那么,嬴政到底见没见过面条呢?早期的面条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然见过。”嬴政反问李令月:“你为何会将祭祀所用之物作为朝食?”

啊这……

原来古早的面条,是拿来祭祀用的吗?

难怪那么早就有面条存在了,人们真正开始将面条作为食用之物的记载,却是在汉代之后。

“陛下不妨尝尝,这碗面条,与用粟米做的面条有何不同。”

嬴政:“……”

说得好像他吃过用粟米制成的面条似的。

但李令月都将热腾腾的面条推到他面前了,且这面条看着卖相不错,嬴政自然不会推辞。

他试着尝了一口,细品了半晌,也没品出原材料来,索性直接问道:“这究竟是以何物制作而成的?”

“这面条的原材料是麦。”李令月道:“将麦磨成面粉,便可将面粉制成面条、包子、馒头等物。”

想起秦始皇富有四海,却很可能没吃过这些后世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李令月便不由朝着嬴政投去了一个怜爱的眼神。

“待陛下回宫的时候,我命人给陛下做一些包子、馒头和挂面,让陛下带回宫中吃吧。”

嬴政并没有注意到李令月的眼神。此时的他,正惊讶于麦也能制成这般精细的吃食。

他曾尝过麦饭,麦饭有多难以下咽,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不过,自从与李令月见面以来,嬴政的许多观念和认知不断地被颠覆、刷新,他已经习惯了。

对于李令月的话,嬴政并不怀疑。他只惊诧了一小会儿,便开始在心中计算着秦国境内有多少亩麦,可以制成多少面粉,他该如何最大限度地将其利用起来。

因心中存着事,嬴政有些食不知味的,倒是辜负了这碗面条。

饭毕,嬴政身边一名机灵的侍者心知嬴政必有想法要单独与李令月交流,便手脚麻利地将餐具收拾好,而后带着众人退了出去,将空间让给李令月与嬴政。

李令月瞧着他那低眉顺首,眼中却透着些精光的样子,不由笑着道:“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倒是有眼色。”

嬴政道:“这赵高,的确甚合寡人的心意。”

他略抬抬手或是伸伸腿,赵高便知道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伺候着,的确舒坦不少。

李令月却挑了挑眉:“赵高?”

嬴政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太女也知道赵高?”

他心中骤然起疑,这赵高虽有几分本事,但于治国之道上并无大才,为何连后世王朝的太女都知道他的存在?

后世在提起他的大秦时,最该想到的,不是他手底下的能臣干将吗?

“知道,秦一世而亡,赵高功不可没。后世之人,常以此为诫。”李令月道。

虽然最终还是有很多朝代重蹈覆辙就是了,比如东汉末年的十常侍,唐朝中后期参与废立皇帝的权宦……

明智的帝王即使要用宦官,也懂得何为节制,昏聩者,则偏听偏信,最终使得宦官尾大不掉,给朝廷和继任者带来无尽的隐患。

言归正传,在赵高之前,近身伺候帝王的侍者,在其余人眼中渺小得如同尘埃一般。

毕竟,这些侍者的权力,皆来自于帝王。帝王宠信这些侍者时,这些侍者自然能得几分脸面,他们收回这份宠信时,这些使者顷刻间便会被打落尘埃。

但在赵高之后,便没人能够轻视这些近侍的威力了。

距离权利中心太近,他们便有了狐假虎威的便利。偌大朝廷,也能被他们说败坏就败坏。

嬴政瞳孔一缩,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李令月口中的那个始皇帝不是他,那个一世而亡的大秦,也不是他的大秦。

但当嬴政听闻赵高是败坏了那个大秦的“功臣”时,他仍然忍不住想要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这些东西,李令月本也没打算瞒着嬴政,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道:“这还要从秦始皇热衷于寻仙问药说起……”

“等等,未来的寡人……始皇帝为何会热衷于寻仙问药?”

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如何一统天下,打下六国之后,他该如何对六国故地进行治理。

他并不理解,未来的他为何会走上寻求长生的道路。

“兴许是因为,始皇帝每日要处理的奏折太多,精力不济,需要服用丹药来激发精力。也可能是因为,始皇帝看清了掩藏在繁华帝国之下的种种危机,他知道,他一旦故去,这些矛盾便会瞬间爆发,所以,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李令月道:“这些都是后世之人的猜测。无论如何,始皇帝终归是踏上了寻仙问药之路,因此而被方士所骗,并听信方士之言,疏远了群臣,使自己的行踪变得飘忽不定……”

这也给了赵高可趁之机。

当皇帝与群臣们拉开了距离,他身边的内侍,就成为他的代言人。

否则,赵高和李斯是如何做到让驾崩的帝王咸鱼覆尸,而不引起群臣怀疑的呢?

嬴政静静听李令月讲着始皇帝东巡驾崩之后发生的一幕又一幕,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开始将自己从“始皇帝”的视角中剥离开来,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些事。

赵高伙同丞相李斯一道矫诏,将始皇帝顽劣的幼子送上帝位……

赵高怂恿秦一世屠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

赵高构陷李斯,独揽大权,指鹿为马,杀死秦一世,意图自己取而代之……

原来,帝王过于宠信身边的近侍,竟会让这些原本弱小的近侍进化为噬主的凶兽。

在始皇帝面前不过是一条狗的赵高,竟能肆意残害朝臣,逼死秦一世……

在嬴政看来,李令月口中的秦一世是自找的,德不配位,必受其祸。

他如今膝下并无子嗣,看这位这传说中的始皇帝幼子犯蠢,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在那儿发癫。

但对于赵高这条噬主的凶犬,嬴政有了新的想法。

不过是一个用得还算顺手的近侍,弃就弃了。

嬴政从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也许现在的赵高还没有起任何异心,但当嬴政判断,留下他的风险远远大于好处之时,他便已经在心中判了赵高的死刑。

却说那赵高主动守在门外,为嬴政和李令月站岗,原是想要表明自己对嬴政的忠心。

谁料,他耳朵太尖,嬴政语气激动之下的只言片语,竟让他听了些进去。

赵高顿时大惊失色。秦王杀伐决断,若决定要他性命,便不会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思及之前从嬴政处听到的“成蟜不安分”之语,心念电转,决定悄悄逃走,去投奔这位秦王幼弟。

不是不知道嬴成蟜的本事与嬴政相去甚远,可赵高没得选。

唯有投奔嬴成蟜,捧着嬴成蟜上位,他还能获得一线生机。

此时,赵高心中充满了恨意,他尽心尽力伺候嬴政,嬴政却因尚未发生之事而要杀他。

他同样也恨李令月,他做小伏低、战战兢兢地侍奉着秦王,眼看着就要成为秦王的心腹,却被李令月给搅合了。若是李令月一行人没有出现,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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