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2

玉絮飘了一夜,山庄雾气缭绕,枝头琼花素裹。天还未亮,院内脚印纷杂,有男工眼尖,拿着木锹,将脏雪铲到湖边,却看见雾霭沉沉,灰蒙蒙的湖面上有一团深红烟色,正朝着岸边漂浮。

“看什么?还不快拿东西把衣服捞上来。”女侍注意到他,也注意到湖上的衣服,命令他用长钩将红外衫捞了上来。

“这不是嫁衣吗……”

男工嘴里小声嘀咕,谁料那女侍跟个顺风耳似的,听到他的话一脚踹了过去。

“可小心你的嘴!”

“是是是,云泥姑娘教诲的是。”

云泥斜眼冷哼,差了旁边的女侍将衣服送去清洗。

“不必洗,直接烧了吧,留着晦气。”

玄遥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她面容憔悴,像是一夜未能合眼。

云泥走上前行礼问道:“庄主,殿下她醒了吗?”

“受寒加上劳累,估计还要两个时辰才能醒来。”

玄遥揉了揉太阳穴,嘴边呵出热气,氤氲白烟散在交九寒天。看着拿走的红嫁衣,她随口问道:“他呢?”

“还在院外跪着。”

“这孩子脾气倒是和凝凝一样倔,让他进来吧,那可是咱家殿下拼命救回来的人,可别冻坏了。”

棠宋羽跪在院门外,一头青丝被冻上了白霜,眼尾唇角上还挂着刺眼的红。脸上布满乌紫,没有丝毫血色,活脱像一副冻死的尸体,旁人看上一眼都要起鸡皮疙瘩。

“别跪了,庄主让你进去。”

云泥走了出来,见他这幅样子,甚至不愿施舍一个可怜眼色。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

他的四肢被冻得僵硬,即使想要站起,也要花上好一会功夫。

云泥看他动作滑稽,出言讥讽道:“这会倒是慢吞吞,投湖的时候倒是动作利索。”

棠宋羽扶着腿艰难站起,用他惨白的嘴巴问道:“殿下……如何?”

可惜他声音太小,云泥没能听见,纵然听见了,依她的性子也不会告诉他。

他拖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一顿,常人只要花上数十步就能走到她的寝居,他却足足花了上百步。

云泥在身后嘲笑,“雪地黏脚,怎么没人给新郎夫备上花轿,好抬他进去。”

刚从堂前出来的天蜻抓住她的胳膊,警示了一眼,“别说了,他落魄至此已够可怜。”

“他可怜?我看他是蹬鼻子上脸。仗着殿下宠爱有恃无恐,居然敢投湖威胁殿下,害得殿下寒冬天下水去救他,至今昏迷未醒。”

听到她至今未醒,棠宋羽身形一滞,停在了寝居外。

见他还要跪下,玄遥厉声呵止道:“够了。”

她只是一时气话,这孩子怎如此一根筋。

“你先去偏殿,已经给你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服,你洗完再来见我。”

棠宋羽嘴唇一张一翕,似想违抗她的话,玄遥只好多添了句,“她无事,很快就醒了。”

他深深望了寝居一眼,这才跟着女侍前去偏殿沐身。

冻僵的身躯泡在草药热汤中,血液重新活络了起来,热气熏得面色粉红。头发泡在水中重新恢复了柔软,在光下乌黑发亮。

棠宋羽木讷地清洗着身子,望着水中漂浮的藏红,他看见自己嘴角的胭脂。

池塘上的莲灯,点点莲火汇聚,早已看不出原先模样。

当她头也不回走出婚院时,棠宋羽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絮雪吹在他的身上,冰莹轻点鼻尖,他的心已然比雪更凉。

他很想将她拦下,将她按在床边,破开胸腔,看看她的心究竟怎么长的,为什么变化如此快,先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能全然不作数。

她是不是存心想他难堪,存心想羞辱他,才会在大婚之夜以不洁之由置于他死地。

她若有意不记得,他的清白又有谁能证明呢。

不知不觉,棠宋羽已走到她的院中,有女侍看见她,疑惑问道:“咦,新郎夫这个时间不应该……你怎么到殿下院子来了?”

棠宋羽置若罔闻,没有停步,一直往湖边走去。

女侍觉得不对劲,连忙跟在了身后

她终究和长公主一样,不过是把他当个物件,挣来抢去,只为了那一刻的拥有。

尝过了滋味,便不再有新鲜感,再用不洁之由,顺理成章地将人踹开。

她的爱,当真凉薄。

“玄凝,你的心太冷了,我承受不了。”

他一头栽在湖中,岸上的女侍吓得大叫。

冷水刺骨,他分明是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衣物的重量让他不断下沉,溺毙感包裹着他的心脏,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渐渐地,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渐渐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玄凝醒来后,发现床边空无一人。

她唤了一声,门迅速被推开,她以为是他,却发现是云泥天蜻二人。

“殿下你可算醒了。”

“棠宋羽呢?”

听她开口就问那个男人,云泥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殿下真是不爱惜自己身子,像他那种人放任不管就好,何苦让殿下费尽心思,连命都搭进去。”

“我问你他人在哪,你何时变得如此不知分寸。”

天蜻见玄凝有气,忙将云泥拉开,“棠画师他无事,现下应该在庄主那里议事。”

玄凝蹙眉,母亲和他议事,不会是……她慌忙掀开暖被,起身就要去找他们。

云泥天蜻赶紧拦着,不让她出房间半步。

“让开!”

“殿下刚醒不能受寒,要静养几日,方才不留头风病根,这也是庄主的意思。”

“就是就是。”

她俩是铁了心要拦,玄凝一寻思,她们二人身手加起来比自己厉害,以一对二,硬碰肯定不行。玄凝在房间急躁的走来走去,摊手道:“服了你们,我回去躺着总行了吧。”

见她躺下,云泥天蜻放松了警惕,又重新回到床边候着。谁料刚过去就被掀起的被褥蒙了脸。

“殿下!”

两人将被褥拉扯下,眼前哪还有玄凝的身影。

门声响动,两人回头刚要去追,却发现屋外落了锁。

“我去去就回——”

屋外声音戛然而止,玄凝望着院中身影,心里的怒火又噌的上来。

“棠宋羽!”

他就站在原地,望着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下跪行礼道:“承坤殿下,万安。”

玄凝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礼貌生分的称呼和毕恭毕敬的一跪,硬生生堵了回去。

“你喊我什么?”

“天子赐字号“承坤”,自是唤作承坤殿下。”

她昏迷不醒时,他脑子是进水失忆了吗。

玄凝俯下身揪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该唤我君姝。”

他目光躲避不及,直直撞上了她的眼眸。

棠宋羽眸色无光,如冰天雪地中凋零的残花,看不见任何生机,他笑的凄凉,蹙眉勾唇,倒也算得上一个“美”字。

“休书我已经签了,如今,殿下是自由身。”

漫长无声之中,她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又紧。

棠宋羽一动不动,任她在寒风中哆嗦,也不肯伸出手将她拥住。

许久,他起身叹了一声:

“殿下,自重。”

玄凝抬起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她眼眶虽发红,倒是一滴泪也没有。

“既然休书已签,那你还来我院中做什么?来给我下跪请安吗?”

她这个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棠宋羽哑声道:“是,过去多谢殿下关照,小人无法让殿下满意,请殿下另寻良缘……”

“我自然会找。”

她毫不迟疑,棠宋羽只觉得心脏又被狠狠划了一刀,霎时面色灰白,但还是坚持说说完:“那就祝殿下早日觅得佳人良配。”

玄凝见他要走,又拉着他的衣袖问:“画师的书画院中可有合适人选,改天引荐给本君。”

“……殿下若感兴趣,请自行前往寻宠。”

棠宋羽想要快点离开,却被她拽着衣袖,力度之大,似不肯让他踏出院中一步。

“你当真签了?”

玄凝还是不肯相信,他为了不被休而投湖的人,会在被她救后签了休书。

玄遥虽然有些手段,但还不至于对他下手。

“你寻死觅活不就是为了留下,你怎么可能会签。”

她竟然……

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不被休才寻死。

棠宋羽猛地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

他脸色羞愤难堪,落了滴泪在脸颊上,又被手掌肆意抹去。

好一个风光霁月的承坤殿下,示好是她,追求是她,求亲是她,表白是她,要休了他的也是她。

到头来只有他一人沦陷。

何其可悲!可笑!

见他甩手离开,玄凝心乱如麻,尽管被冻得发紫,她还是在冷天中站了许久,直到玄遥进到院中,见她衣衫单薄,赤脚立于寒砖上,急忙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见她神情木讷,玄遥不忍责怪,只好哄道:“进屋吧,斗篷给了你,阿媫有些冷。”

玄凝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动不动。无奈之下,玄遥只好搀扶着把人拽走了。

云泥天蜻见是庄主开的门,还没来得及感谢,就瞧见她们的殿下浑浑噩噩地走进来。

“去备足浴药汤。”

玄遥开口令下,两人立马跑去堂前。

温暖的空气让僵硬的感知重新软成一团,玄凝坐在床边,抬头问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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