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心哀

圣旨上的命令历历在目,先前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展望都成了笑话。

一场空梦。

而“自裁”两个字好似蒙着一层血淋淋的赤色,在绢帛上耀武扬威地疯狂伸展,直把一颗心抓挠得支离破碎。

君王,要臣子死。

父亲,要儿子死。

所谓的血浓于水,抵不过一座王位。

何其讽刺!

扶苏眼神空洞,眼前的灯盏照不进眼睛里,只剩下割肉剜心样的疼。他以为,再怎么吵,怎么闹,终归父子一场。

却原来,都是自己的痴妄罢了。

那个坐在章台宫最高位的男人,最是不屑于此。始皇帝,是个高傲到骨子里的君主,所以最初那些不甘的抗议,那些反对的话语,早就被他记入了心里。

只等着今日的圣旨。

好一份圣旨!

普天之下,就没有嬴政所爱的人吗?父子亲情,只是一场空吗?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自己儿子的命吗?

好!好!!好!!!

我便舍了这命,还给你!

灯火的光在眼前忽明忽暗,扶苏踉跄着扶住桌子,抬眼看到了氐土剑。

他一把抽出剑来,将其横放到了脖颈处。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余下灰暗。

一片死寂。

求盗壹将手背过身去,一眼不错地盯着扶苏,只等着剑锋添上血丝。

他暗暗舔了舔嘴唇,满怀期待。

扶苏手腕用力,眼看就要命丧黄泉。

“且慢!”一声爆喝响起。

一个满身带着露寒气的大汉闯入营帐,虎目圆睁,眼里满是血丝。

他快步上前,夺过了扶苏手中的剑扔在地上:“公子何故如此?!”

震惊的脸孔连带着错愕,握着扶苏的手很是用力。

正是匆忙赶回来的蒙恬。

眼见即将完成的计划突生波澜,求盗壹不由得眼神一暗。他捡起从扶苏手中掉落的圣旨,恭谨地双手呈上。

蒙恬目光一凝,抓起圣旨两手扯开。

几息过后,他再抬起头,只剩骇然。

“这……”蒙恬只觉得今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很不真实,但圣旨明晃晃地就放在手中,由不得他不信。

他知道这诏命来得蹊跷,但又无法反驳。

别人也许不会做这种事,但在嬴政身上,除掉儿子的命令又似乎是合乎现实的。

确是像始皇帝能做出来的事。

蒙恬抬眼看向一脸颓丧的扶苏,他很想说这是伪诏,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怎么可能是伪诏呢?

前朝确是有伪诏之事出现过,只不过那时是老国君去世之后,两个皇子相争时发生的事情。眼下始皇帝正当壮年,在皇位上再呆个几十年不成问题,又怎么会出现伪诏的可能性?

蒙恬是将军,手下有三十万兵马。如果扶苏一声令下,也许能凭着这股力量杀回去。

可是,这也只是如果罢了。

扶苏不是会弑父弑君的人,他的性子与所受的教育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存在。而蒙恬更不消说,始终忠诚于始皇帝。蒙家世代忠良,备受恩宠,怎么可能带头作乱反制天子?

于是排除掉所有可能性,蒙恬这才惊觉,扶苏不得不死。

他没有作乱的心,也没有反叛的力量,更不会质疑大权在握一言杀伐的天子。在扶苏的认知里,自己自小本就是不讨父亲欢心的孩子,又当堂顶撞了嬴政,终归逃不脱一个这般的结局。

在过去的一路岁月里,母亲被父亲杀死,舅舅被父亲杀死,老师也被父亲杀死,还有无数的与自己同出一门的无辜儒生,也被坑杀而死。

伴随着成长而来的,始终都是死亡。

那人虽是父亲,更是一言九鼎的霸君。

如今,他容不下自己了。

所以,下旨让自裁而死。

那个人,那个众人高呼的天子,就是这般冷血无情。

蒙恬还是心怀疑虑,这旨意突兀地让自己也跟长公子一样自裁,无论如何也得当面向皇帝问个明白。

然而扶苏已经心灰意冷。

扶苏曾经鲜活跳动的心,在见到圣旨的那一瞬间,就彻底死掉了。

他如同一个自我放逐的溺水者,不再挣扎求生,只是让口鼻中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出去,所有窍口都灌进冰冷的水液。身体在水波中下坠,下坠,下坠,直到被挤压成碎片。

蒙恬的到来没有改变什么。

“公子!夫人还在等你回家!”帐门口是荷衣撕心裂肺的喊声。她跌跌撞撞地想要挤过去,被门口的丘伍一把拦住。

不能过去。

求盗壹眯缝起了眼睛,挂着笑的嘴角垂了下去,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丘伍眼盯着求盗壹的手心里急躁,他知道那是求盗壹杀人前的动作。

这表明,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断,求盗壹早已经动了杀念。

丘伍一只手死死地揽住荷衣,不让她进去。他知道,万一惹恼了求盗壹,荷衣大抵就没命了。

荷衣眼里只看得到失魂落魄的扶苏。

她带着哭腔,朝扶苏喊叫:“公子,公子,还有人在等你回家!”

扶苏背影一震。

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冒出了英裳的温柔模样,还有安歌,还有嘉树。

还有,那个等待自己回去的,家。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那是许久以来的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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