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罗衣叶叶绣重重09

戎公馆的主楼巍峨耸立,茂密的兰草沿着这座山寨国府大楼的两侧蓬勃开放,院子里长着许多法国梧桐,又高又大,在暮色中阴阴沉沉地延伸着、静立着。

皮二风驰电掣地赶到,她匆匆下车,径向戎家老祖宗冷氏房中去。快到上房时,恰遇上四少爷的母亲乔氏。

乔氏带着老妈子刚从上房请安出来。

“霓儿,你来了?吃过夜饭了么……”

皮二顾不上寒暄,说:“伯母,我有重要的话跟您和老太太讲!”

不等乔氏出声相询,她就急切道:“金鹤仪是假的。”

乔氏一惊,连忙阻断她的下文,挽定她手,道:“霓儿,有话到我房里说。赵妈。”

乔氏不用回头看赵妈,赵妈已经知她用意,迅速向四下里留意,不巧的是,偏生有一道人影从竹林小径掠过去了。赵妈眉心一跳。

乔氏带着皮二往偏楼走。

赵妈则向竹林快步而去,想看清那人是谁,若是府上仆妇听差便也不打紧,就怕是有心人。

最近戎宅里诡异之事太多,几乎全部冲着乔氏来的,身前背后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在窥视窥听。

赵妈走过去,对方早已无踪,这更加令人生疑,竹林小径细长悠远,绝不可能一分钟内就走完的。

必是有心人无疑了。

如此一想,赵妈连忙转身往乔氏所居的偏楼去,需是尽快向乔氏汇报为是。

此时的乔氏谨慎万分,皮二一进门就忙不迭要说话,被她拿话打断,她前厅后窗扫视了一遍,才问皮二。

“你方才所言是怎么回事?”

“伯母,金鹤仪是冒牌的,七岁那年她在我家借住过一阵子,有一天我和她在胡同里看骆驼,我那时顽皮,偷了骆驼缰绳上的钩子玩,不想就弄伤了鹤仪的右肩胛骨,扎穿好大一个洞,当时我才九岁,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告诉家里人,于是拉着她就近找了个赤脚医生包扎了包扎。可是您知道吗?金鹤仪——现在的冒牌货她的右肩胛光滑无比,她绝对不是我表妹。”

乔氏不动声色:“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半个钟头前。”

“可跟其他人讲过?”

“没有,舅父舅母今天不在家,我照直就来找您和老太太来了,伯母,这个女人不能娶啊……”

乔氏心中万马奔腾,拼命思索对策,灭皮二的口她不忍心,但不灭口横是没有别的办法,怎么办?怎么办?

她试图先稳住皮二几分钟,给自己一小块抉择的时间。

“霓儿,七岁到二十五岁,身子变化很大的,有点小伤小疤兴许就长回去了。”

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在惴惴不安地拿主意,什么都无用,灭口是唯一办法,为了保护秘本她曾经也下过杀手,但从来没有杀过无辜之人,所以此刻她是极度纠结的,沙发扶手缝隙里平日里藏着一柄利刃,她的手暗暗摸了过去。

皮二浑然不知危机,她发急道:“伯母,就算时间长变化大,也不可能恢复到比没伤过还要光滑啊,更何况那个大洞是一定会留疤的,我是拿过医科学位的,那种情况会不会留疤我还能不懂么伯母。还有,鹤仪七岁那年被她那个偏房的亲妈带着去东洋找我舅父舅母,中间出了事,失踪了三年才得以团聚,她的亲妈没了,重逢时只有她和一个管家婆,这事咱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乔氏心跳如雷,想:赵妈怎么还不回来?杀了皮二需要掩藏尸体,一人之力断断做不到……

又想:乔洁如,你五十多岁了,你真的要杀一个无辜之人吗……

嘴上却还需应付:“就算失踪过三年,你舅父舅母莫非还能认不出自己女儿?”

此话说毕,指尖已经触到那把利刃冰凉的手柄。

“完全有可能啊,小表妹一直跟着她那个偏房的亲妈,而舅父舅母在她四岁时就出洋了。十岁重逢,哪儿还能认得出来,反倒是认不出来更正常,对了,我包里有今天照的照片……”

皮二说着就去翻坤包。

乔氏一把拔出利刃,照准皮二要害刺过去,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顿住了,利刃堪堪停在皮二胸前,进,进不得,退,不能退!她终究是下不去手……

皮二早就吓坏了,双眼直直盯着刀刃,连喊救命都忘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赵妈的一声惊呼——

“什么人!”

乔氏一怔,这一秒,她脑海中念头急转,外面又有人窥探,形势不容乐观,已是生死存亡之际,哪里还留得恻隐之心?正要下狠心再次向皮二捅去,却听到赵妈惊惧的一声低呼:“啊,是你!唔,呜唔……”

乔氏闻声,情知不好,也顾不上皮二了,连忙疾步出去,还是晚了一步,赵妈已经被一个白色背影割喉毙命。

乔氏大惊,举起利刃便向那白色背影捅去,而对方利落一个回头,一手抬袖遮面,一手开枪。

一切仅在刹那间,乔氏闷哼一声,暮色中来不及看清对方那双眼睛,便向后倒了下去,胸口鲜血喷涌。

这一声枪响和随即出现的皮二的尖叫声震动了全宅上下。

金鹤仪是在驾车冲进戎宅大门时听到枪声的,她的脑子‘轰’的一声断了弦。

到达偏楼后,那里已经很多人,而皮二的尖叫声却一直停不下。

方才,乔氏听到屋外赵妈声音并向外赶去时,皮二小姐还沉浸在险些被利刃刺中的恐惧中,直到门口响起枪声才弹簧一样蹦起来,等她跑到门口,赵妈和乔氏都已经倒在血泊中。

赵妈是被割喉当场毙命的。

乔氏意识尚在,但左胸中枪,命悬一线。

大少爷二少爷先后赶到,俩人顾不上指挥听差,亲自上去抬起乔氏,意欲立刻送医院。但乔氏气若游丝地阻止。

“……不成了……不要搬动……去叫老爷、和四爷……”

她声音微弱,但大家都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明白自己救不过来了,此时不动才能避免失血过多,也才能多捱一点时间。

还好四爷很快到了。金鹤仪从他办公室离开后,他一直心神不宁,本是立刻就要驱车回戎宅,偏生南京来了急电,拖延两个小时才得以脱身。

没想到就这短短两个钟头,母亲就遭此横祸!

四爷一直知道他们那几个人,包括他自己,都随时可能是这个下场,可当下看到母亲浴血躺在自己面前,他还是红了眼,噗通一声跪倒:“妈!”

他只需一眼便看出伤及要害,但哪能死心,立刻就要抱起母亲送医。

乔氏死死抓住他衣袖制止了。

“不成了……你知道的,不成了……”

乔氏奄奄一息。

“让妈留口气……见见你父……亲……不然……死不瞑目呐……”

她是真的看不懂自己了,为了保护秘本抛弃了爱情、抛弃了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么决绝那么刚烈!临到死却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此时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见丈夫和儿子。她欠这两个男人一声对不起,是她将他们拉入了那条没有退路的险境。

“老爷……老爷……”她若有似无地呼唤着。

众人不禁落泪,大少爷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英家洋行李家公馆,但凡是老爷有可能去的地方挨个儿打,大少奶奶打发丫头老妈子上街分头去找,二少爷和八少爷也马不停蹄地亲自开车出去寻了。

也是巧,戎敬裁平日要么不外出,但凡外出就是通宵不归,但今日也不知怎的,从过了晌午就开始心绪不宁,延宕一下午,到了傍晚浑是坐不住了,叫司机开飞车一般开回戎宅。

回来得知乔氏出事,才晓得夫妻之间那点灵犀真真不欺人。

“洁如!”他捂住太太冒血的胸口,顿时洒下泪来。

“老爷……我,……对不住你……”

说话间,泪珠砸落,几十年岁月在脑海中倏忽闪过,她也曾在最美的年华,不掺杂念地与他并肩穿过小胡同,拿个冰糖葫芦,笑靥如花。而今老夫老妻了,爱也不必宣之于口,可这几十年的亏欠,若不说这一句对不住,她是无法合眼的。

“洁如,咱挺住,咱死不了,咱去医院。”戎老爷抱起乔氏,这次乔氏没有阻止,她多少年没有被老爷这样抱着过了,脸颊触在老爷的胸口,她终于阖上了眼……

她断气的刹那,戎敬裁趔趄一下站住了,老泪纵横,他不需低头去看,已晓得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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