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3

石井低头看了黄苦伟一眼,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好厉害的嘴,向我讨还血债,你明白得早了点儿,我相信在你们临死的时候告诉你们我们在拿你们做什么,我看这样也好。你叫黄若伟,党员,区委副书记,我说得没错吧?不要和我斗嘴了,事实证明你们中国人是不堪一击的。三一年,我们一万多人的军队就击溃了你们中国的十几万人的军队,武士道精神是不可战胜的,你们只会挖挖洞,唱唱歌,或是到深山里挖草根吃树皮和我们捉迷藏,再不就是在暗中发动那些愚昧的老百姓,你说你们人还能干什么……”

黄若伟有些动情地睁大了双眼,想想祖国的大好河山被日寇肆虐地践踏,心里很不是滋味,乘石井不注意一下子挺起身,挥拳朝石井的脸部击去:“狗日的,我还会干这个。”

石井一个趔趄,幸亏被后面的东井正寿扶住,要不然准摔个仰巴叉不可。

“住手。”几个士兵见状飞快地冲上去朝黄若伟便打,石井隔着防护面具揉了揉腮帮子,止住了士兵,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说:“你们不了解动物的秉性,困久了难免会伤人,我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走。”石井说完率先走出了囚室。

早晨,当光亮从一切缝隙透进来的时候,当黄若伟费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不相信,不相信黑暗会孕育出如此惊异的事情来。眼中的宋祥顺躺在水泥地上,单薄的棉祅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一只手从解开的腰带处伸进去,不用说那是不知受着何种病菌的折磨,所有祼露着皮肤的地方布满了红斑、浓水,那是痛痒时抓挠的本能动作,看样子他离死不远了,只要思想一放弃,灵魂就会离开这还被称作活人的躯壳,这样惨不忍睹的一幕让他忍不住移开双眼。佟士杰和麦洪宇的情况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们两眼里的目光还含着坚毅的光芒,静静地对视着,似乎是在用目光交流着什么。一般说来有此遭遇的人,通常是熬不过三天的,奇怪的是他们的生命仿佛有无限的活力,宋祥顺的生命要比他们七个被注射过菌苗的人更快地衰弱下去。

黑暗中的记忆痕迹刀凿爷劈样的清晰,愁、苦、恨都是在黑暗当中袭来的,残忍、凶狠的屠杀,凄凉、悲泣的民冤,不择手段的掠夺,难以置信的蹂躏,带着悲惨和着含血的哀鸣,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有人迹的地方都会发生同样凄凉的景象。当然黑暗也会孕育出振奋人心的事情来:黎明会在黑暗中萌生,希望会在黑暗中奏出快乐的旋律,善良的心也会在黑暗中驱逐罪恶的嚣张。

被催眠的灵魂仿佛被生命中那股不甘的潜能击起惊天的能量,抪洒罪恶的黑暗在狂飙中被斩断了黑爪,静谧的夜色里将会传来温馨的笑声,甜蜜的窃窃私语,奇特的难以置信的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只要符合自然规律,一切都会充满勃勃生机。

黑暗不分昼夜地笼罩着这个不知所在的恐怖的区域,一切的美好的生命都将会在这里得到残酷的扼杀,通过细致的观察黄若伟明白了这里正在运转着制造死亡的计划,一切被“特别输送”到这里的人,都要经历恢复体能——试验——死亡的过程。今天他们八个人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黄若伟并不是悲观论者,他相信死亡预示着生命的延续,黑暗过去必定是万里晴空,老实说心里的黑暗总有一天会被喜悦所代替。

黄若伟的思索被痛苦驱散,周身的痛痒比以前更甚地袭来,凡是手能够够到的地方都挠遍了,他又来回移动着身体在地上憎来憎去,怎耐被病菌吞噬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突然觉得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这样一具坚强的躯体竞然忍受不了看不见、摸不着、叫不出名的细菌的骚扰。无奈中的他伸出手扶着墙壁,用力地把他那具僵尸样的躯体缓慢而痛苦地拉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喘息着靠到墙壁上稳住摇晃的身体,嘴角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

“你的笑很美,但愿能一直笑到战争结束。”佟士杰眼角溢出了泪水。

“这并不重要,只要我们笑过就可以了。”黄若伟的声音虽很低很低,可以感受到他在极力抑制住痛苦:“即使他们要了我的命,我也要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温馨的微笑。”

宋祥顺的声音更低,满怀希望地说:“也许我们活下去会做更多的事情。”

“看看我们的样子,就会知道那是一种奢求。”黄若伟说的很实际,平静的语调似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也希望这座食人魔窟会包容一些美好,那怕一丝也好,可是令我非常失望,在太阳旗下这一丝的美好永远也不会出现……”

宋祥顺还躺在那里,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这个没有注射过菌苗,没有任何病兆的人为什么会比他们七个人还要严重得多,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交叉感染?那就是说七个人不同的传染病同时袭击了他,如果真这样,恐怕还要早于他们离开这个就要现出黎明的世界。

黄若伟清醒了一下脑子,不忍让宋祥顺孤单地上路,决定去到宋祥顺的身边陪伴他,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就付诸于行动。他挣扎着,靠着墙壁的支撑,两脚一寸一寸地移动着,痛苦使他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砸在鬼门关的门槛上,飞溅在黑暗的魔窟空间。宛如走过了很长很长一段路,黄若伟感到浑身疲惫,似是一堆烂泥就要瘫下来,再也前进不了丝毫,这也难不住他,只见他咬紧牙关,腾出扶着墙壁的手,身体前倾摇晃着扭曲般地向宋祥顺倒去。

这个还能活动的人体残骸终于摸着了那个曾经有着旺盛生命力,而今变成只能喘息的人体残骸的僵尸。黄若伟喘息了一阵,吃力地抬起头望着面前这个面目全非,身体表层布满惊人变化的人紧闭的眼角流下了悲痛的泪水。黄若伟伤感地说:“别哭。”

宋祥顺的嘴微微张开,那是不死的灵魂在微笑。

黄若伟闭上眼睛阻住泪水的流淌,话声里带着仇恨说:“想过来看看你,你会好受些的。”

宋祥顺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嘴唇蠕动着……

黄若伟把耳朵贴到宋祥顺的嘴边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隐隐地觉得他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黄若伟心里愤恨地在想:“没有人道的日本鬼子,他们把东三省变成了食人魔窟,任意地残害抗日的仁人志士,中国人民不会放过日本鬼子的。”

死一样的静谧充溢着死亡的威胁,黑暗的恐惧迷漫着恶魔的狂笑,牢房里的人宛如被逼着在阴间的黑暗中行走,越走越接近死亡的终端。窒息般的氛围使得黄若伟快要透不过气来,他握住宋祥顺的手,冰冷而摸不到脉博的手腕使他的心一寒,扭转过头隐约看到墙壁上用血迹抹上的八个血字:“驱逐日寇,还我中华”,字的右上方还有一朵同样血色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在暗色中仿佛随时都会绽放,似乎它的芳香也已飘溢在漫无边际的空间一样。黄若伟的内心深处荡漾起一股豪情,亲吻了一下宋祥顺的脸,深情地说:“同志们,我们一齐唱响《国际歌》吧,我相信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在中国大地上实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

……

在黑暗中,在死亡来临的时候,在这些人体残骸的灵魂驱动下所发出的《国际歌》声虽很微弱,或不够嘹亮有力,但它以排山倒海、雷霆万霆之力响彻起来,山摇地动般地飞遍白山黑水,演变成千千万万人的大合唱………

牢房非常坚固,即使没有看守的士兵,这些被囚禁的人也无法脱逃出去,身体被束缚了,心却是束缚不住的。

囚室里,黄若伟看到透过铁窗射进来的阳光,总是想到外面的战友,他相信,他的那些战友一定也在想着他。近一个月的虐待,并没有使他消沉,也没有使他屈服,看到身边的难友一个接一个地被释放,总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时日不会太久了。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中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便一次次地欲涌破胸腔,他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冷静而愤怒的目光似乎要把牢门射穿。

四方楼里和往常一样充满了神秘而恐怖的气氛,他根本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一点儿也不知道日本人把他和那么多的人秘密输送来要干什么,更不清楚日本人把他们这些所谓的犯人养胖居心何在,似乎一个个健壮的囚徒对日本人有着至关重大的目的。那么,这目的又是什么呢?黄若伟无法得知,只是觉得非常奇怪,奇怪得让他,让这里所有的囚徒心生疑窦。

这段时间,除了刚被输送来被刑讯后,就是在这种吃饭、睡觉、交谈中度过的,仿佛日本人要像供奉祖宗似地把他们养起来。现在,他却一天天地消瘦下来,人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由于只能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活动,身体要比以前虚弱很多,牢房使他体味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一种强烈的,渴望重新回到让他留恋又充满危险的生活中,重新投入到斗争中去。然而,当黄若伟再次仰首铁窗,再次看到脚上沉重的铁镣时,便意识到载着他希望的帆已经拆断了,关健的是,如何在新的,恶劣的环境里,让他的寄托,他的希望,他的理想、在这特殊的另类的地狱里重新定位,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更能生发出更强烈的斗争。

这是一种独特的,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环境,就是在这种绝无仅有的,充满恐怖的谜一样的氛围中产生了一些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

“因为我们选择了这条坎坷的,随时都会发生危险的路,所以落到这样的地步,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这是一种更直接的考验,面对凶残的日本鬼子,更适合验证我们信念的坚定与否。”佟士杰又望了望黄若伟身边的其他同志,最后,又把目光停在黄若伟身上,他很激动。“到了这种地方,我从没想过小鬼子会放过我们,在我的眼里,日本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黄若伟当然了解佟士杰的性格,就在佟士杰失踪的前一天,他们还在一起彻夜倾谈组织的发展,中国的未来,他多么希望在艰苦的环境里两人携手共创党的运动的新局面,共同在这条充满希望的路上迎接光明的到来。不幸的是,他们的劫后重逢却是在这个到处充塞着恐怖的瘣窟,但是,不管环境如何变化,在这里他依然从那张熟悉的面孔里看到了总是透着坚定元畏的战友的目光:“我知道,这条路最适合我们这样的人来走,因为我们选择了它,没有任何困难动摇我们的信念,哪怕丢掉性命也不能使我们放弃。”

难友们被两人的对视吸引了,他们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对于眼前这两个人的自信与稳重,勇敢而无畏的精神产生了浓厚的仰慕之情,并且本能地生发出一种敬意来。

佟士杰脸上永远浮现着刚毅和冷静,他注视着黄若伟,用手摇动了一下脚上的铁镣,轻蔑地说:“若伟,你看到了吧,它束缚不了我们。”

黄若伟点点头,笑笑说:“这只不过是一堆烂铁,我更明白,小鬼子不可能把所有的中国人都束缚起来。”

“即使鬼子把我们束缚起来,我们同样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进行斗争,”佟士杰因激动面容泛起红润。“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让敌人为所欲为,难友们已经商量过,我们要求每天有享受阳光的权利。”

“对,以绝食逼迫鬼子答应我们的条件。”黄若伟说出了大伙的心里话。“我们要争取做人的权利。”

厉海城喘着粗气费力地走过来,尽管他从仲马城那座死亡城堡里逃了出来,不幸的是又被抓住并投进这座更为恐怖的食人瘣窟,但这并没有磨灭他的斗志,一系列的经历,使他从华龙、杨惠林还有佟士杰、黄若伟以及身边的难友身上,看到了人崇高的理想,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民族大义,爱国主义的情感让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震憾。他激昂地赞同着:“对,就是死,我们也要在死前看到阳光。”

人在最艰难的时候,往往会很自然地站在一起,不用说教,不用引导,只要是对的,都会迎来人们的拥护和赞同。

饭送来了,玉米面窝头,一个炒菜,菜里还有几片肉,没有人看上一眼,更没有人像往常那样拿着小铁盆去打饭。

看守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这些被死神相中的人犯怎么一下子全都得了傻病。他才不管那许多呢,见没有人理睬,问了句:“吃不吃,不吃可叫人拎走了。”

佟士杰总算给了看守一个面子,说道:“你告诉老鬼子石井,我们要求每天出去放风,停止非法的迫害,否则我们就绝食到底。”

佟士杰说完把脸转过一边再也不理看守。

人们还是没有一个动的,看守也不服软,冷冷地笑着,恶狠狠地说:“和皇军讲条件,不吃,饿死你们。”说完,看守的日本士兵让送饭的把饭桶拎走了。

一上午,看守没有一个人来找麻烦,在他们眼里,只要这些“木头”不捣乱,他们乐得自在。中午,饭菜照常送到各个牢房,照旧是没有人理睬。

看守开始感到奇怪,但这并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说笑了几句,依旧让送饭的把饭菜拎走了。

反常的举动并没有引出什么结果,太阳照旧从东方升起,“木头”照旧被有计划地释放,四方楼照旧笼罩着神秘而恐怖的色采,四方楼周围的工程照旧进行,所有的一切都照旧地运作着。几年来,不管这里的“木头”如何一批一批地输送、输出,四方楼的严密防守和不为人知的秘密照旧像谜一样。

也许这些“木头”对死毫不吝惜,第三天,当太阳重新升上天空,阳光送来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时候,看守又跟着送饭的来到每间牢房,“木头”们照旧没有人动弹,仿佛他们和饭较上了劲,看守判断似地观察着———所有的“木头”几乎一个模样,疾病和饥饿使他们没有了力气,一个个躺在那里脸色腊黄,眼睛沉陷,全没有一点儿精气神,看守没有一丝的惊慌,但他似是有着相当狠毒的心肠,“木头”面临死亡的处境并没有使他们产生出一点儿的同情心。

但是,看守的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了,“木头”可以随便骂,随便打、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戏弄和羞辱,但集体绝食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这样的一致和坚决。

看守们嘀咕了一阵,他们亲自把饭菜端到每个“木头”的面前,面带微笑地衰求道:“我的爹,起来吃饭吧,这样下去你们会饿死的。”

没有人理睬,仿佛饿肚子是一种修炼。

看守的表情很是复杂,牢房只出现了一分钟的沉默,“木头”肚子里的咕噜声听得真真切切。

两分钟过去了,更长的十分钟又过去了。

“好的,难道还让我们跪下求你们吗?”看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看守的哀求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们惊恐万状地窜到这间牢房,又窜到那间牢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他们更清楚,如果再这样无动于衷地隐瞒下去,石井决轻饶不了他们。于是,他们又嘀咕了一阵,一个小队长模样的日本看守心惊胆战地跑到值班室,惊恐地拔通了石井的专线。

不一会儿工夫,石井满脸怒容地来到值班室,大概地听了看守的介绍,把这些平日凶神煞般的士兵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每人脸上都挨了几记耳光,这还不算,石井还命令地说:“今后不管发生任何微小的事情,都要及时汇报,违者军法处置。”最后他无奈地吩咐说:“答应他们的条件,半个月之内要把他们养成原来的样子。”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