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7

张震天被士兵带到了打谷场,一幅多么残忍的场面啊,男孩的衣服被狼狗撕咬得左一块右一条,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身上被撕咬的到处是伤,尤其是咽喉处白森森的喉骨也露了出来。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感到躯体里有一种痛苦的感觉要从躯壳中溢出来,不由得对鬼子制造的血淋淋的惨景生发出刻骨铭心的仇恨。慢慢地,他睁开眼睛寻找着,一幅更加惨不忍睹的暴行震颤着他的心。他发现少妇静静地仰面躺在地上,面容失去了血色,腹部被整个剖开,肠子涌出体外,血正在慢慢地凝固,而腹中即将成熟的胎儿却被丢弃在旁边的石块上,毫无疑问,一定是被恶魔残忍地从少妇的腹中活活拽出来的。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人被无辜地杀死了,还要摔死腹中的胎儿,除非是恶魔,否则,人间不会发生这样令人切齿的惨案。残忍就在眼前,张震天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能让鬼子施行暴行了,他脱下上衣,一瘸一拐地走到红云身边,轻轻地盖了上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挺起胸傲然地走向桥本。

对于张震天一连串的表情、动作,桥本看得清清楚楚,他在猜测对方的动机、胆量和目的“这个人是不是懦夫,会不会比男孩和少妇更敢于面对死亡?”他简直不敢想下去,前面的例子已经使他失去了信心,虽然见识过那些奴相十足的人,那些人出卖的是灵魂,没有谁会欣赏。作为敌人,他更佩服视死如归的人,面对张震天,桥本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你知道凶手和物资藏在什么地方?”

可能是张震天想到了什么,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很平静地说:“知道。”

听到这儿,桥本心里一阵窃喜,目光变得更温和:“你的告诉我。”

张震天还是那种态度:“可以。”

村民们听了立即引起一片哗然,一个个用怀疑的目光鄙视着张震天,暗中纷纷指责着。张震天看了一眼村民,而后对桥本摇摇头,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把村民放了,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你说什么?”桥本以为听错了,而张震天的话字字千斤,桥本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又把军刀抽出来,放在张震天的咽喉处,他厌恶中国人与皇军讨价还价:“你看到了吗?”桥本用另一只手分别指向男孩、少妇和婴儿的尸首:“因为他们不和皇军合作才落得如此的下场。”

张震天不为所动,轻蔑地说:“你想错了,难道我的意志比孩子和女人还脆弱?死我不怕,再说你不会那样做,因为你需要我。”

桥本无话可说,张震天的话说到了他心里,的确,游击队员和被截获的一切比这些老人、妇女和儿童更重要,但他脸上的杀气并没有消失,无可奈何地说:“你真的愿意与皇军合作?”

张震天戏弄地说:“信不信由你。”

“狡猾的家伙。”桥本把架到张震天咽喉处的军刀放下,送回刀鞘后用手拍着他的肩膀,骂了一句,接着说:“我很讨厌这种交换,如果你欺骗了皇军,我会让你死得更痛苦。”

张震天笑了,笑得那么含蓄,那么舒心,那么难以捉摸。

桥本也笑了,笑得那么自信,那么冷酷,那么深不可测。

桥本一挥手,一场血腥的屠杀在恐惧中被制止了,日本士兵迅速撤出了包围圈。

曹长走到桥本面前,似是等待命令。桥本注视着张震天,冰冷地说:“给我们带路。”

张震天望着四处逃生的身影,不禁又望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心中有些刺痛的感觉,他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唉,过去的就过去吧,今后不会再有人责怪了,自己也不会有内疚感了。”他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归宿,人的归宿,在他走向归宿之前,心里有件事情总也放不下——什么时候才能把日寇驱赶出中国?他抬头望了一眼熟悉的村庄,一种眷恋之情油然而生。再见了乡亲们,再见了同志们。那些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在庆贺胜利一样。孩子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游乐场欢乐地玩耍着,小伙子、姑娘们翩翩起舞,沉浸在喜悦之中,老人们则坐在一起喝着茶水,讲述着过去的艰难岁月,巨人苏醒了——像雄狮一样怒吼着——没有了贫穷,没有了血腥,也没有了罪恶,日本恶魔早已滚出了中国。张震天好像洞悉了整个人生的真谛,这理想是他思想的全部,他可以感受得到,中国的未来与他的行动完美地连接在一起延伸开来,他眼里似乎有爱意在升腾,又一次回头望了望熟悉的村庄,然后,毅然决然地向他的归宿走去。

出了打谷场,越过那座住了几十年的破土房,走过走了几十年没有走到头的土路,绕过一片庄稼地,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呈现在面前,广袤的绿草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气浪,鸟儿在草尖上掠过,蝴蝶在花丛里起舞,这景色在城里是绝对看不到的。桥本渐渐地不耐烦起来,他心里想的是,怎样把抓到的游击队员一个个地处以极刑,想的是,怎样才能把夺回的物资,武器稳妥地送到围剿抗联的队伍那里。望着张震天不紧不慢,没有一丝恐惧的样子,桥本心里有些警觉:他要把我引向何处?难道……想到这儿,桥本走到张震天身边,厉声地问:“你在干什么?”

“找游击队,找物资啊。”笑容还留在张震天的脸上,只听他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你怕了?荒甸深处有埋伏,会把你们统统埋葬的。”

“我知道任何地方,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子弹射向皇军。”桥本并不反对,况且,在这荒草甸子里对皇军的精良装备,游击队绝对占不了什么便宜。“不过,你不会带我去那种地方。”

张震天停下脚步,嘲讽地说:“你的确很愚蠢,中国的每一块土地都会成为你们的坟墓,除非你们从这片土地上滚回日本去。”

桥本气急败坏,这时他才真正感到受了骗,但他还存有一线希望,他再次抽出军刀,瞪圆了眼,绝望地问道:“你不再打算与我们合作?”

张震天的笑很让桥本气恼,他鄙夷地说:“卑躬屈膝的奴才,在中国并不多见。”

桥本真的彻底绝望了,如此简单的一个谜到这时才揭开,他张着大嘴,木然地望着对手,半天才缓过劲来,上前一把抓住张震天,用力地摇晃着:“我会让你死的很惨的。”

张震天愤怒的目光简直要把桥本吞进去,他满不在乎的说:“死!四万万中国人你杀得光吗?中国你能征服得了吗?

桥本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张震天说的绝对没有错,中国人他永远也杀不光,中国他也永远征服不了,从这些不屈的中国人对生死的选择来看,似乎预示着那种可怕的下场,终将降临到日本军队身上,他完全愣住了,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有些糊涂,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

张震天乘桥本呆怔在那里的一刻,忍着痛,一个箭步欺进到一个士兵的面前,用左手把士兵的枪拨拉到一旁,右手却从士兵腰间手榴弹袋里拿出一枚手榴弹,并拉出引线向桥本站的地方扔去。可惜,由于他的腿受了伤,身体一晃,手榴弹却在桥本左边士兵群里爆炸了,只听一声巨响,三个士兵马上倒在血泊中不动了。另外几个士兵也坐在草地上,哭爹喊娘地叫个不停,更可悲的是那块用丧布做的、挂在步枪上的、象征着日本军队的太阳旗也被溅上一滩血,那滩血正从太阳旗中间被炸出的破洞里往下淌。

这时,桥本才从惊恐中醒过神来,他感到很庆幸,若不是张震天由于脚伤使手榴弹偏离了方向,若不是那匹战马挡住了飞溅的弹片,桥本的命早就归西了。此时,桥本看了一眼受伤的战马,歇斯底里地对着身边的士兵命令道:“快,把这头天不怕地不怕的东亚猪抓起来。”

士兵们很快把张震天围了起来,但是,慑于张震天的威猛谁也不敢上前,只是围着……

桥本见此不由勃然大怒,凶残地嚎叫着:“他已经受了伤,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要活着的东亚猪,我要把他活埋在这里。”

士兵们不得已冲上去,很快就把张震天抓住了,并把他推离桥本有一段距离。

被抓住的张震天,推开抓住他的士兵,望着祖国的大地挺直了身躯,满怀深情地说:“生活在祖国的土地上,永远是幸福的,即使是被埋在祖国的土地里,永远也不会失去尊严。”张震天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他的目光轻柔的抚摸着大地,心里抑制不住一阵一阵的激动:“这土地、这流水、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从来也没有像这一刻让我感到如此的亲切。”

桥本神色大变,他想象不出一个普通的汉子,在临死的时候,还会如此地眷恋他的祖国,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升上他的心头。四周静谧的有些可怕,散布在他身边的士兵惊慌失措的神情,更为他增添了一丝恐惧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愚蠢,愚蠢的竟然听信一个中国人的摆布。可憎、可恶和那么渺小的桥本的眼前,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了,朦胧中,无数的中国人举着长矛,大刀愤怒地呐喊着向他冲来,而最前面的人正是……桥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意识马上回到现实,暴跳如雷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张震天站直了身体,在他的身旁有几具横尸,血泊中,有个日本士兵在痛苦地蠕动着。张震天看了一眼这士兵,“呸”的一口血块吐过去,而后他用手轻轻地擦擦身上的血迹,又把手捂在伤口处,喃喃地说道:“祖国……多么动听,多么亲切的名字,我永远爱你。”

桥本被震慑住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桥本呆呆地望着张震天,又一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中国人傲视着恶魔一样的他,他不得不佩服人的勇敢、坚强和不屈。

游击队员这时也停止了射击,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同志在枪炮的喧嚣中倒下去。张震天昂首挺胸,迈着沉重地脚步,跨过鬼子兵的尸体,慢慢地走过生养他四十九年的大地,投入到那些逝去的战友的怀抱……

大地一片寂静,蓝天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朗诵:

同胞们,请投入到抗日的行列中,

自由与尊严,将在烈火中升腾。

驱逐日寇,还我中华,

不屈的民族正在凌辱中觉醒。

不要说风萧萧兮,壮士一去不复返,

鲜红的旗帜,将镌刻上我们的英名。

……

这时,一声声、一阵阵的枪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桥本知道这枪声意味着什么,面前是望不到尽头的荒草甸子,其他三面是高可没人的青纱帐。即使有精良装备,经过严格训练的日本正规部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同那些土生土长的游击队员玩捉迷藏的游戏吃亏的肯定是日本士兵。他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对张震天的希望这时也彻底破灭了,在这场死亡游戏中他感到输得太惨了。

枪声断断续续,有的子弹落到身边,日本士兵惊慌失措,他们紧张地握住手中的枪,不时地四处张望,恐怕丧命于此。

“八格。死了死了的。”失去本性的桥本嚎叫着,他已无能为力了。张震天被曹长手中的枪打得摇晃着身体,鲜血从伤口处喷出来,溅到绿草上,又滑落下去,浸湿了大地。最后的意识支撑着他后仰的身体前冲了两步,在子弹的气浪冲击中他稳住了脚步,身体再次后仰起来,两臂同时张开,仿佛要拥抱这世界一样,然而,一阵挣扎还是使他仰面倒在了地上,一片绿色掩盖了他的身体,一朵艳丽带血的鲜花微微地摆动着。

枪声更近了,也更急了。

桥本推测出,这是游击队员在骚扰他。

“出去。”桥本气急败坏地喊道:“统统地杀光。”

桥本和他的士兵所处的位置很不利,在青纱帐的掩护下,游击队员从不同的角度射出一颗颗复仇的子弹,虽然杀伤力并不是很大,却也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游击队员的厉害绝不能小视,他们可以凭借这天然的屏障,灵活自由地发挥,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让你摸不到,打不着。正在这时,一颗子弹带着尖利的声响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同时,他又听到一声惨厉的叫声,他忙蹲下身,回头一看,身后一个鬼子已经倒在地上,再也发不出第二声惨厉的声音,就进入了无梦境的长眠之中。枪声更紧,更急,也更密了,桥本听得出,那是他的队伍在追杀伏击车队的乌合之众。

鬼子分成若干路,顺着枪声的方向,无目的地摸索前进。桥本随一队鬼子朝着枪声最集中的东北方向追去。在高及肩部的玉米地里,隐约发现几个农民模样的人在边打边撤,他感到这是抓获这些刁民的最有利时机,在他心里这些由泥腿子组织起来的游击队简直是不堪一击。可是,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枪声,两个鬼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

当桥本的士兵赶跑了骚扰,走过去观察时,才发现脚下有一个洞,显然,那是早就准备好的掩体,游击队员却在他们赶来时,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桥本小心地接近洞口,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洞,和张震天藏身的洞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一米见方,深也只有一米二左右,人蹲在里面并无不舒服之感,只要把盖盖上,凭借天然绿色的掩蔽,是很难发现的。桥本不知道,在他周围,像这样的掩体还会有多少。他望了一眼看不到边的土地,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感到受了莫大的愚弄。狡猾的中国人。他想象得出,其他几路人马,一定也会遇到同他一样的骚扰。“也许这些刁民要在这里把我们一口一口地吃掉。”一种无来由的怒气冲上桥本的脑门,不仅仅是因为受了愚弄,主要的是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皇军竟让小小的刁民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盲目的追杀,未见任何结果,甚至连一个受伤的人也没抓到,桥本统统杀光的狂言并没有实现,反而搭进去十几条人命,他开始怀疑自己追杀的命令是否正确,越想越觉得上了泥腿子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的大当。在这样的环境里,精良的武器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它的效用只是让庄稼遭了殃,而日本士兵的武士道精神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听到枪声,根本同对手见不上面。而狡猾的对手有时从前边射来子弹,有时在后边投来一颗手榴弹,有时在左面或右面打来冷弹,更糟的是会在你脚下想不到的地方猛刺一刀,一些鬼子就是在莫名其妙中永远闭上了眼睛。紧张、恐惧的气氛在鬼子中间漫延,有的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有的左盼右顾,有的原地打转,更有的干脆趴到地上,生怕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不长眼的子弹击中自己。

这是桥本最器重的一支部队,经过无数次战斗,在他们通过毫无阻挡般的战线,直达中国哈尔滨的今天,竟想不到会在这片田野里,在组织起来的民众面前束手无策,这未免有失日本皇军的脸面。桥本越琢磨越不对劲,看他们对地形的了如指掌,矫健的身影,神奇的枪法,企图要将日本士兵连同那些伪军全部留在这里,再看自己的士兵,往日蛮横、凶残,以一当十的辉煌已经消失殆尽,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桥本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总算明白了游击队的动机。

“统统集中起来。”桥本大声喊道,下了一道明智的命令。

日军和伪军很快集中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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