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萧氏

“你知道兰陵萧氏灭族一案吗?”沈朝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很多人以为我是挟私而报。

“当年兰陵萧氏的嫡幼子之死使我折了亲信又吃了好一番苦头,于是世人皆以为我是出于此番恩怨才对兰陵萧氏痛下杀手。

“甚至有人痛骂我是那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睚眦必报的小人。”

李昱对此事也印象深刻,兰陵萧氏本是百年世家,却因一事触怒先帝而引得诛灭九族,环城的渭水都因鲜血而染红。

只是他记得此等滔天大祸是由于萧家二房长子萧成钰获罪牵连而致,怎会与沈朝挟私而报有关?

是了,萧成钰获罪是因——长宁帝姬之死。

长宁帝姬死在数九严冬,那是他在宫中过的不知第几个年头。

寒风吹得衣袍烈烈,李昱只身着洗到发旧的棉衣站于屋檐之下,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刺骨的寒冷从口鼻以及单薄的衣物而入,引得李昱不住地咳嗽起来。

“世子,快进去暖暖身子。”谢少游自宫中之时便跟在李昱左右。

“屋内也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反倒是更清新一些。”李昱目之所及皆是白色,遥远得望不到尽头的宫墙阻隔一切视线。

谢少游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回一句:“好歹能挡挡风。”

“如此严寒,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受冻。我好歹还有棉衣可穿,他们……”李昱轻微的叹息声随着寒风消散。

谢少游看着李昱身上单薄的棉衣,眼眶因辛酸而多了几分泪意,他只能嘟囔一句,“您自己都……饥寒交迫。”

李昱转身走进屋中,零星的几块炭火摆在角落,缕缕黑烟从这房间中唯一的热源中升起。谢少游忙跑过来拨动几下炭火,想让这火更旺些来驱散积聚的寒气。

越发浓郁的黑烟引得谢少游呛咳起来,李昱长叹一声:“少游,别动了。”

谢少游抬起头笑着道:“没事,这宫殿里也太冷了,还是得烧旺些的好。”

“习惯之后,我倒也觉得还好。”李昱走到案几旁,刚想执笔却怎么也握不住,冻到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指竟僵硬到动弹不得,无奈只好放下笔,“不知老师那里是否艰难。”

谢少游还没来得及劝阻,李昱已带上仅剩的几块炭火走入风雪之中,谢少游只能无奈忙跟上李昱的脚步。

稀薄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户,在清澈的茶汤之上疏影轻移。深青宫装女子倚在案几旁,斑白的鬓发在光影下镀上金色的光泽。

她是个女官,也曾做到司记这样的官职,只不过年事已高,又无亲无子,于是在这宫中颐养天年。说是如此,谢少游却觉得像囚禁,韶华之时入宫,在这寂寞的深宫却要困一辈子。

她姓廖,谢少游也只尊称她为廖大人。

李昱恭敬施礼在廖大人肯许下方才坐下。

“你那日求了沈朝,她竟帮你了?”她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揉了揉眉心。

说的正是内侍欺他无依,故而强取玉佩一事,乃是沈朝出手相救。

“是。”李昱回道。

她缓缓阖目,一手撑着额头似是困倦。这一打盹儿便是很久,久到谢少游偷偷瞥了几眼,暗自忖度她究竟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地又不继续说了?

李昱仍是坐得端正目视前方,像是也在沉思。除了风雪的啸声,一切寂静得可怕,唯有偶尔火星的爆裂声。谢少游正有些昏昏欲睡之时,却猛然被她的话语惊醒。

“这些日子不太平,你要小心些。”

李昱怔了一下,只是应承。

“沈朝乃陛下亲信,必要之时你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正所谓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李昱还未想清楚那日她的话语,便迎来了满宫缟素。长宁公主去世。陛下染了风寒,已经连续几日未曾上朝。

他心中已经隐隐升起不安,直到破败偏僻的殿门被叩响,未等谢少游去开门,一群内侍已经推门而入。

看服饰品阶并不低,一人这才堪堪踏过殿门,直直走到李昱面前微微躬身,“烦请您同我走一遭。”

与还算恭敬的语气相反的是他的动作,他并没有给李昱选择的机会,谢少游甚至没来得及上前,便见李昱已经被那人带走。

谢少游一瞬间慌了心神,忙去找廖女官,却被拒之门外。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着,在雪地上轧出两道深深的印记。马车之内火烧得正旺,炙烤得李昱额发间渗出微微的汗意。金丝兽首熏香炉上飘起缕缕清浅的香气,扰得人心神不安。

马车的另一端那人闭目坐得端正。

“这是去往何处?”李昱熄灭炉中的熏香,终于试探着开口。

那人并未回话。

待李昱下马车,走进一座府邸,上面并无牌匾。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他猛然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他一人。

这是一座阴森压抑的府邸,装设皆是黑色,其间家具皆是上乘,甚至有上好的梨花木。李昱拂过案几,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想必是不常来人的地方,那么带他来这里是为何?想要见他的人又会是谁?

风裹挟着雪花从未闭紧的门缝中侵袭而入,李昱转身去合上房门,用插销关严实这门。

莫名的心悸让李昱嗅到一丝危险即将来临的味道,他猛地回头,本来空无一人的主座之上竟坐着一人直直望着他。

李昱没有动,只静静望着面前这个一身赭红衣袍,仰靠于漆黑木椅上的人。

李昱见过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是谁,皇帝近臣,监察寮的长官,也是那日帮他的人——监察御史沈朝。

“坐吧。“沈朝轻轻叩了一下桌面示意李昱坐到她的对面。

屋内只有一盏灯,沈朝半张脸落在阴影之中,落在光亮中的半张脸嘴角的弧度下垂着,漆黑的眼中晦暗不清。

危机感席卷他的心头,此行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李昱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廖大人的那句‘必要之时可以不择手段’。

他一步一步上前,沈朝挽起袖口晃动着茶壶,滚烫的热气冒出来。这茶壶乃是上好的汝瓷,是陈设之中唯一的白色,只是这白色亮眼得有些刺目。

顷刻之间,李昱已做好决策。若想从此地平安离开,单纯的顺从是远远不够的。

他对沈朝的话置若罔闻,反倒是接过沈朝手中的茶壶,慢条斯理地沏起茶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袖口之下半截如玉的手腕在灯火的印衬下发出莹润的光泽。他手腕轻晃,抬起,落下,每一步都流畅优雅得赏心悦目。

沈朝向后仰了仰头,大半张脸落在阴影之中,眼中寒气森森。

“本月朔日,你去了哪里?”

“那日天寒,我只在屋中,除去拜访廖女官,其余时间并未踏出房门一步。”

“这茶沏好了。”

李昱端起茶杯恭敬地送上,白瓷的底衬上微黄的茶汤,丝丝热气氤氲而上,修长如玉的指尖被杯壁烫得微红。

沈朝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李昱半垂下眼眸,轻微地躲过沈朝如利剑一般探查的视线。沈朝究竟是为何而来?监察寮所做之事他并不是不知晓,那此行来是要来杀他?

不,圣上不会允许他死。那……

时间逐渐流逝,李昱的茶依旧端得稳当。

“廖司记平日里做些什么?”沈朝缓缓开口。

李昱垂眸遮掩一闪而过的心惊,她果然早已调查清楚。

“我并不知晓,只是经常会读些书。”

“读书?读的什么书?”沈朝眼睛微阖,更显狭长,刻薄而狠戾。

“大抵是些女诫之类。”李昱话锋一转,随意得似在闲话家常,“不知大人平日里喜读何书?”

见沈朝不答,李昱只道:“我平日里无甚事干,便读些书,沈大人赠予的那几卷书籍我已翻阅数遍,字字可诵。”

他的手腕猛地被沈朝握住,滚烫的茶汤溅在手背上,烫起一片微红。

不过此时李昱已经没有心思放在手上,他的下颌被狠狠攫住,只能被迫仰头看着这个居高临下,眼神冷厉的沈监察御史。

沈朝正欲开口,李昱已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沈朝的手上,一触即分:“沈大人注意身体,如今天寒还是应该多添些衣物。”

沈朝松开手,李昱便重新端起茶杯送上:“这茶现在温度合适了,大人可暖暖手。”

沈朝没有接,李昱嘴角仍是极浅的微笑。

他实在是冒险得有些过分,竟敢伸手将茶水递在沈朝的唇边。

瓷白的茶杯印在沈朝的双唇,清澈的茶汤顺着她的喉咙而下,还有一些顺着唇角流向下颌。

李昱眼半垂着,心下刚是一松。

下一刻遽变陡生,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白色的碎片溅起满地。

“说谎!朔日之时,你还去了别的地方。你是觉得依靠你燕王世子的身份,我就不敢动你吗?陛下既已赋我便宜行事之权,又允人将你从宫中接到此地,你猜猜我敢不敢动你?”

“我只在御林苑之外停留片刻赏雪,其余句句为真。”李昱咳嗽起来,“朔日御林苑把守严密,纵我想进去也束手无策。”

说着他紧紧望着沈朝,低声诉道,“大人今日怎地不考校我的学问了?大人走后,我日日不敢忘大人之恩情,那几卷书我的确已经翻阅数遍。只是其中语句有些不解,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得大人赐教。”

他直到现在仍没有弄清现状吗?他当真以为此次是来与他话家常,诉衷情么?她确实不好对燕王世子太过难堪,但并不代表她会一直忍让下去。

沈朝笑容冷得如寒封三尺。

他被扼着咽喉压在冰冷的墙壁之上,窒息的感觉一瞬间让他剧烈地喘息起来。

随即沈朝突然放开手来,头皮的撕扯感让李昱被迫转过身来,近距离看着沈朝冰冷残酷的双眼。

李昱的呼吸微不可见地急促几分,可双眼仍是不躲不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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