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5章 前世仇,今世报

看着曹参再度陷入思虑之中,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扬起一抹细微的笑意。

如果是前世,曹参来这么一出‘你爹让我来跟你商量商量这事’,那刘盈说不定还真会傻乎乎的‘大放厥词’,顺便掉进曹参设的套里。

但经过前世那几年的‘爱恨情仇’,得以重头来过的刘盈,早就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孩子了。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对话的意义,此时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上去,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的合理——天子刘邦抱病,丞相萧何老朽,太子刘盈年幼监国,‘准丞相’曹参接班在即。

在这个皇位、相位同时处于交接阶段的时间节点,‘病重卧榻’的天子刘邦和‘年老不能视政’的丞相萧何,将朝中九卿出缺的位置交给刘盈、曹参二人商筹,似乎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常理来说,九卿大半出缺,似乎也确实需要尽快落实补充,以免朝堂政务受到影响。

但实际上,这件事离藏着的门道,却让刘盈花了整个前世,才达到堪堪能看透一二的地步······

首先,单从就事论事的角度上而言,这件事的最外层,是刘邦、萧何二人,对刘盈、曹参这两位继任者的考验。

即:准天子和准丞相,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

这一点非常好判断。

如果自信能在未来掌控朝局,那刘盈、曹参二人,都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来处理这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

这也正是刘盈方才,建议‘以曾经的九卿官复原职’,来答复曹参的原因。

——曾经担任九卿的人官复原职,无疑最为稳妥,也能最大程度避免‘新官上任’所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

反之,若是没有在未来掌控朝局的自信,那在这次任命中,刘盈、曹参二人就会试着往朝中掺沙子,安插班底,以保证未来能有足够的势力。

好比刘盈,虽然暂时还不敢在卫尉这样的敏感位置动心思,但也很可能会在廷尉这样不算敏感,但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定话语权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肱骨心腹。

反观曹参,作为未来的‘百官之首’,却并不方便在九卿的人选上发表看法。

这也是今日,曹参摆出一副‘我不提人选’的架势的原因。

——盖因为对于丞相而言,九卿,就是丞相掌控朝局的触手,也正是因此,丞相本人往往就需要在九卿的任命人选上保持沉默,以避‘擅权’之嫌。

所以,如果曹参没有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的信心,那曹参的注意力,就必然会放在自己未来的保留地:相府。

安排自己人担任要害位置,曹参自然是不敢;但将一些明显不会对自己予取予求的‘刺头’挪个位置,对曹参而言,自也是不在话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曹参自认为未来,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朝局,而自己的相府,又有计相张苍这样的‘刺头’。

这种情况下,曹参就可以来一出反向操作。

比如在此次大规模九卿任命中提一嘴:计相张苍大才,可堪九卿之职。

这样一来,张苍就大概率会被‘升’为典客、奉常这样的清闲九卿,曹参也可以快速整合相府,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而就目前,刘盈、曹参二人给出的反应来看,很显然:君臣二人对未来掌控朝局,都有十足的信心。

或者说,即便没有这个信心,二人心里也明白:在这场考验中,自己应该给出怎样的表现,才能让天子刘邦、丞相萧何安心。

而‘考验’,还只是这件事最外层的政治含义。

再向里一层,便是试探。

作为天子的刘邦,需要通过这样的试探来确定:在自己驾崩之后,身为继任者的刘盈,究竟是会以‘稳定’作为政权交接的首要任务,还是以‘效率’作为主要原则。

对于刘邦确实有这层用意,刘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曹参方才已经明确说明:此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刘盈、曹参二人只是‘商量过后给出人选’,至于最终的结果,还是要天子刘邦亲自拍板。

这,就是政坛极为常见的‘保险锁’:决议权,我给你们‘议’的权力,但‘决’的权力,我还是要放在自己手里。

如果‘议’的结果让我满意,那我就‘从善如流’,大家相安无事;可如果我不满意,那不好意思,我就要独断乾坤了。

刘盈是被老爹试探‘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萧何对曹参的试探,则更复杂一些。

作为现任丞相,萧何需要确定曹参是否堪当大任;但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萧何,自也难免逃离一些世俗。

毕竟人亡政息的悲剧,是每一个政治人物的噩梦······

除了最外层的考验,以及稍深一层的试探,此事,还有一层深意。

——判断。

在这一点上,刘邦、萧何二人的目标一致:判断刘盈、曹参这对‘搭档’,是否有相互配合的默契。

如果有,那曹参、刘盈二人给出的人选,大概率会完全相同,甚至直接是二人联名递上同一份名单;

可若是二人有‘不和’的征兆,那刘邦很可能会受到两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但对于这层考验,刘盈却并不很担忧。

盖因为这个‘判断’的结果,并不会影响到刘盈。

——如果刘邦、萧何的判断结果是‘刘盈、曹参有默契’,那自是相安无事;

即便判断结果是‘没有默契’,甚至有不和的征召,那也不可能动摇刘盈已经稳如老狗的储位。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曹参需要给出更完美的答卷,来确保自己不会被临时替换。

结合这此间种种,曹参这才给出了一副‘我不说话,你是太子,你说啥是啥,我就做个传话筒’的架势。

但刘盈也确信:此刻还在自己面前装孙子的曹参,等到了老爹面前,必定会为了彰显自己的‘担当’以及专业能力,而对刘盈的人选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并给出自己的意见。

——毕竟,曹参嘛,典狱长(狱掾)出身,挑别人的毛病,很专业。

曹参一副‘我暂时装孙子’的架势,刘盈一副‘我稳如老狗,丝毫不慌’的姿态,这场对话的核心部分,便算是得出了结果。

按照曹参先前的预想,此次对话到这里,便基本可以画上句号了。

但让曹参隐约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刘盈,似乎也给自己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

“呃······”

略有些迟疑的沉吟片刻,又悄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见刘盈面上,依旧挂着那谦逊、严肃,又无比虚伪的神色,曹参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呃······家上。”

“今朝中九卿,少府、太仆、郎中令皆有任命;”

“依家上之意,卫尉、廷尉、奉常三者,当由故任者复任之;”

“又典客、宗正,可暂罢设······”

语带孤疑的说着,又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能看到刘盈‘惊醒’,只能是疑惑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既如此,治粟内史一职······”

“依家上之意,该当如何?”

满是孤疑的发出一问,待曹参抬起头,却发现刘盈的面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曹参最不希望看到的得以笑容······

“平阳侯意下如何?”

嘎嘣!

刘盈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清脆的磨牙声响起,使硕大的凤凰殿,顿时陷入一阵漫长的诡寂。

看着曹参顷刻间阴沉下去的面容,刘盈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也是愈发趋于实质······

“自有汉以来,吾家虽名曰‘王天下’,然关东列国,多为异姓诸侯之土;”

“故往昔,关中常有戏谈:天下之,关中也;汉相者,内史也。”

“亦因此故,自父皇还定三秦之时,便从不曾任‘治粟内史’一职;关中之事,尽由萧相国全掌。”

“及今······”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是愈发带上了审视之色。

“今关东异姓而王者,独遗长沙王吴臣一人;更前时,父皇于功侯贵戚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如此,待日后,关东列国,便当为宗亲诸侯、郡县并行。”

“日后之丞相,亦无独掌关中事,而不顾关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便笑着摆了摆手,笑道:“此,亦不过孤之浅见,稍试言与平阳侯,以‘共商’之。”

“不知依平阳侯之意,吾汉家之治粟内史,可已至当任之时?”

“若当任之,治粟内史,又当任之以何人?”

语调沉稳的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便笑着低下头,抓起手边的茶碗,借着抿茶的功夫,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了起来。

——在前世,刘盈可是被曹参这招‘双面人’,害的一辈子都没抬起头!

刘盈尚还记得,在前世,曹参也大概是这个时间重回长安,担任御史大夫。

在彼时,天子刘邦、丞相萧何或许也曾评估过曹参。

只不过当时,刘盈什么都不懂,只当是老爹在给自己培养班底,对曹参可谓是交根交底,就差没明说自己是穿越者了!

结果曹参可倒好,在刘盈面前是贯彻如意‘啊对对对’‘啊好好好’,回过头,在刘邦面前就是两句‘太子年幼’‘太子纯真’‘暂不可堪大任’······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刘盈前世,直到老爹刘邦驾崩,都没能拿到两枚玉制虎符中的其中一枚!

‘太子暂时还是个愣头青,不能掌权’,也自此逐渐成为了整个朝堂的共识。

而这一世,当曹参再次在自己面前‘啊对对对’‘啊好好好’的时候,刘盈的心中,却对曹参涌现出了无限恶意。

——你不是喜欢做双面人、喜欢‘后发制人’吗?

那我就逼你开口!

老爹、萧何都还在,谁做下一个丞相还两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做缩头乌龟!

很显然,刘盈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曹参的预料。

准确的说:刘盈这番举动,比曹参预想中最糟糕的结果,都还要糟糕不止一点半点······

毋庸置疑的是:曹参的盘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逃开刘盈的火眼金睛。

但对于此时的曹参而言,刘盈出乎预料的‘成熟’,倒还尚在其次。

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作为‘准丞相’,曹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对‘内史是否应该任命’这一话题,发表任何看法的!

首先,作为萧何的继任者,如果曹参表示‘应该任命内史’,那就是承认自己无能。

——萧何都能自己‘兼任’内史,你曹参怎么就不行?

不管为什么不行,只要不行,那就是你曹参不行!

可若是表示‘不应该任命内史’,那曹参就又会落入另外一个怪圈。

——萧何不任命内史,那是人家厉害,而且可靠;你曹参都还没做丞相呢,就想把内史扒拉进自己碗里,全掌朝堂的同时,还要把关中攥在手里?

嘿!

这将来,主少国疑的,你一个德高望重的丞相,还威压朝堂、手握整个关中······

你想干什么?

所以,早在得到刘邦‘商量一下九卿任命’的指令时,曹参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提内史!

但偏偏刘盈也不提内史,这就让曹参,顿时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得了天子刘邦‘商量九卿任命’的指令,那曹参,就肯定要把所有位置的商议结果带到刘邦面前。

可刘盈不提内史,或者说不经意间‘漏掉’了内史,就只能由曹参开口‘提醒’。

这下好了。

不提醒可倒好,一提醒,问题又被刘盈像踢蹴鞠一般,原封不动得踢回给了曹参:平阳侯觉得该怎么办?

被刘盈的‘透视挂’冷不丁一偷袭,曹参一时间阵脚大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正是在曹参踌躇两难之际,刘盈的一番话语,终是为一场跨越前生今世的‘恩怨’,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平阳侯得父皇信重,更萧相国亲言‘可继为汉相’,于朝政之事,总当有些己见?”

“若不如此,待来日,平阳侯身汉相之贵,食丞相万石之禄,岂不有负父皇之信重?”

似是毫无恶意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浅笑着起身,望向曹参的目光中,却隐约带上了一抹出奇热烈的畅快。

“须知纵父皇,亦不敢听信腐儒‘垂拱而治’之谬言,而宁不为此僚口中之‘圣天子’。”

“平阳侯身彻侯之爵,食邑万余户,又起丰沛而从父皇左右,更将任汉相之贵······”

“——总不至连‘担当’为何物,亦有所不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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