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二四二·【第四个世界·三生事】·38^^……

他在耍个什么别扭?

可是这个幻境所带来的改变仿佛全部都着落在他的身上, 她自己则活蹦乱跳,一点事都没有。所以为了调查,她只得更加耐心一些。

“哪里痛吗?还是哪里不适?头晕吗?疲惫吗?乏力吗?经脉除了滞塞之外, 还有何不对劲?……”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 问得玄舒直接愣住。

就在那一霎,恍惚间,又有短短的一段晃动的人影和景象,在他眼前——在他脑海之中,掠过。

“玄舒,你累吗?”

“玄舒, 你疼吗?”

“玄舒,你退后,这个妖魔我也可以解决。”

“玄舒,我知道这个幻境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知道了吗?”

“玄舒,今夜我来守上半夜,可好?”

“玄舒, 你没有见过我的师姐妹吧?她们都很特别,大师姐的道侣是魔尊, 小师妹的道侣是剑君,唉~将来万一都遇见了, 可如何好好相处呢?”

“玄舒,你不知道我为何会心悦你吗?”

“玄舒,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你会怎么样?”

……

玄舒,玄舒。

脑海里都是她一声声唤他的声音。只是语调不同,欢快的, 感伤的,含笑的,凄哀的……

玄舒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阿九,我累。要把佛之一道的同修、师长、师兄弟与信徒……所有人的期望都一肩担起,只能沿着这一条路走下去证得大道,是多么沉重、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我也从来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阿九,我疼。肋间生受了那魔将的重重一击,疼得入骨。腹部被那妖物的长刀搠了一刀,可能受伤了,僧袍被甚么湿漉漉的液体沾湿了贴在伤口上,一阵一阵剧痛。

阿九,你才应该退后。什么时候都冲在前面,可把我置于何地呢?明明是我这个佛子应该去斩妖除魔,明明是我的本分才对啊。

阿九,这个幻境里原本的大能传承早已被人取走,如今这里不过是打打妖兽、搜集灵植的普通幻境而已,勘破了这样一个幻境,值得你这么开心吗。

阿九,你不是很喜欢睡懒觉的吗。反正我要打坐修炼,整晚不睡也可以,为什么你非要跟我争这守夜分工呢。

阿九,我对你那师姐妹的道侣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也无意去了解他们。你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我知道,但我不能去想。

阿九,别把时间再浪费在我身上了。我是佛子,人生太漫长无尽,又一眼能够看到尽头,身上还背负着很多与生俱来的重责大任,必须要悲悯,必须要修佛,必须要救世,必须要飞升,必须要去普度众生,所以我活着只是为了履行佛子的责任和义务而已——

……阿九。

他的眼前忽而划过一道异样的光影,在朦胧之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笔直地站在那里,而阿九倒在他的脚下——

他看到自己垂下视线,久久地注视着阿九,尔后僵硬地蹲下身去,颤抖着用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却什么都没有探到。

他看到自己双手合十,低诵佛经。但不知为何,他能体会得到那幻景之中的自己,诵出的经文虽然无一字错漏,但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是出于自己从前千万次诵经圆熟所形成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而他的大脑里,只充斥着两个字——

确切地说,是一个名字,一个称呼。

“阿九”。

他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反复想着这个名字,但愈是想着这个名字,心就愈痛,到了最后,五脏六腑全部都绞扭在一起,几乎要拧出苦汁子来。

他感觉自己的肋部好像比上次肋骨断的时候还要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那里的痛楚,一刀一刀地,切割着他的血肉。

他从喉间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哑低吟声来。

“呃——!”

突然,有一双手搭在了他的头上,犹豫片刻,就张开手指,轻轻按压他头顶的几处穴位。

“头痛吗?这样好一点吗?”

啊,是阿九。

是阿九的碰触。是阿九的声音。

他头脑中那一阵一阵的绞痛忽而轻了许多。他原本因为痛苦而几乎要陷入皮肉间的十指也突然放松了力道。

他呆呆地停滞在那里,任由她的手指轻柔地按压着他的头顶。

“你刚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突然痛得这么厉害?”阿九还在问他。

玄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在脑海和眼前恍惚闪过的画面都太不可思议,带来的苦楚也只能由他独自咀嚼和吞下。

教他对她说什么呢?说我看到了你待我千百般好,我却一点都没能回报?还是说我看到了你就死在我面前,而我什么都没能做?

他数度翕动嘴唇,最终只挤出一个字来。

“疼……”

他听到阿九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她忽然把手从他的头顶移开了。

他感到一阵惶恐,以为她终于厌烦了照应他,要离他而去。

但下一刻,她的手挽扶住了他的一条手臂,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慢慢地将他架了起来。

他原本就是伏在桌面上的,起身其实并不困难。但他的大脑里一阵一阵地翻滚着,刺痛与胀痛交替折磨着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使得他的视野都发花发虚了。

但是她支撑着他,踉踉跄跄地把他扶到了床边,然后再毫不留情地一松手。

他便如玉山将崩一般,倒在了榻上。

他仰躺在那里,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还是有丝模糊,心跳快得厉害,并没有如同昨日一般的不适感,但刚刚陡然钻入脑海之中的那一幕幕景象,却依然留在他记忆里,仿佛突然落下的、火烫的烙印一样,烫得骨肉枯焦、血脉断流,那阵痛楚也藏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之间,时而翻搅出一丝一缕的隐痛。

然后,他的眼前忽然覆过来一片天青似的晴空。

哦,不,他睁大双眼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原来是她的一片青碧衣角。

她欠身前倾,仔仔细细地、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眉头也不自觉地紧皱起来,看起来仿佛像是为他担心的样子。

“……难道是幻境起作用了?”她嘟嘟哝哝地说道,又去握住他的腕间,像是在替他把脉。

但她好像于医道方面就是个半吊子,把了半天脉也没有什么结果,于是五官都皱到了一起,露出可爱的苦恼神情来。

“……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啊。”她自言自语道,松开了他的腕脉。

但他下意识地猛然一翻手,捉住了她那只刚要离开的手。

她好像十分诧异似的,垂下视线来望着他那只擅自动作的手。

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着他猛然欠身而起,半支起上身,握着她的一只手,执拗地望着她的脸,冲口而出:

“阿九,倘若——”

他看到她讶异地扬了扬眉,意思是“你在说什么”。

但他下面的话却卡了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倘若我做过错事,你会怎么样?

他很想问,但直觉却叫嚣着警告他,仿佛这个问题是可怕的,颠覆的,问出来会立刻摧毁他好不容易才够得到的一切。

他就这样,在她面前忽然变得拙于言语,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她等了几息,不见他的下文,于是挑眉问道:“怎么?哑巴了?”

玄舒:“……!”

在潮热的帐中,他握着她的手,脑海里忽然又掠过一个短暂的画面。

同样高温潮热的山间,她热得长发都贴伏在了颈间。她不耐地以手撩起长发,将之全部绾在了脑后,露出一截细白纤长、肌肤如玉的后颈。

然后他们步出了湿热的丛林,发现一条小溪。她欢呼一声,捞起裙摆、挽起裤脚、踢开鞋袜,如同轻快的小鹿一般,一路冲向了水中。

她涉水到了小溪中央,愉悦地踢着水玩耍,还用脚趾去逗引溪中惊起的一尾尾小鱼。

“哇这才是人间的至真享受啊!”她笑道,哼起不成调的乐曲,拎着裙摆,脚下却愈加欢快地在浅浅的溪水中移动,活像是踩着鼓点的舞步似的。

她将水踢得很高,一只脚从溪水中抬起,仿若壁画上正在起舞的天女一般,足尖撩起的水花划出一道半透明的弧线,在天光的映照下泛出彩虹一般的颜色。

他走向小溪的脚步继而一顿,就那么站在了距离水边尚有数步之遥的溪岸上。

而她在水中嬉耍了一会儿,不见他过来,遂拎着裙摆,含笑转过身来,朝着溪岸上呆站着的他喊道:“怎么?热得呆住了?还是哑巴了?”

……而那溪畔戏水的天女,言笑晏晏之姿渐渐凝固,又与榻边正俯首望过来的阿九的面容渐渐地重合了。

他喃喃道:“阿九……”

这种幻景在他眼前出现得愈多,愈是让他陷溺。

在幻景里,他们仿佛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她也仿佛深深爱慕着他,将一颗滚烫的心捧到他的面前,那颗心的炽烈足以融化冰雪。

……和眼前的、现实里的她完全不同。

哪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

玄舒有些迷惑了,也有一些潜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不安和疑问,慢慢地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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