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王爷, 楚家大公子适才到了。”周姨娘给水溶端了杯茶放在桌上,她穿着件铁锈红色的夹袄,正跟身后熏笼中的炭似的, 一明一暗,瞧着不大烫似的, 摸上去却能烫的人皮开肉绽。

水溶闻声放下了笔, 笑道:“大舅兄来了——叫人去请,我正得了一瓶好酒,却愁没个人能陪我品品。”

周姨娘为难地拧着眉头, 小心道:“人才一到,娘娘就着人迎到正院儿去了。并不曾往这里递话来。”

水溶脸色难看起来,“这么着也不知到底这是谁的府邸了。哪一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愈说愈气, 啪一声把笔扔到了墨池里,愤愤道:“楚昂原先还是个守礼的,待人倒也温和,如今却也自大起来。只也不想想,他如今一个白身, 不过是个举人, 就敢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等着真中了进士, 岂不是还要我见面作个揖才肯搭理!”

周姨娘劝道:“兴许为了王妃,这时候正在气头上也说不定。”

“即便是为了王妃, 难不成这事儿还要怪到我头上!是她自己不争气,成婚五年还没个动静, 难道要我为她断了水家的根儿不成。”水溶心内不忿, 又觉着自己没错,“是郑氏下毒害她,又不是我指使的!”

周姨娘温和一笑, 岔开了话头道:“王爷不如看看灼儿的窗课本子?才认了刘阁老做师傅,阁老倒是看重他,可我又怕这孩子不争气,偏自个儿又什么都看不懂。只好请王爷多费些功夫。”

水溶顺着她的手接过窗课本子来翻了翻,满意地点头,“如今这个年岁,灼儿能不描红,自己写一笔好字,就已经很出挑儿了。这些诗词到底是小道,看看却也罢了。”

说到这个庶长子,他眉目间舒展了几分,“刘阁老入阁后,已经数年不曾再收弟子。我都不曾想过灼儿能有他青睐——刘阁老出身桐城,任学官多回,门生故旧众多,却又在太上皇和皇上面前都颇得圣眷,着实难得。”

周姨娘悄悄松了口气,不枉她收买了水溶身边的小子,探听着水溶有件要紧事请托刘阁老,偏又无处下手,急了几个

月了。王妃那里倒是有门路,可惜水溶提了,楚星根本不接这茬儿。

她又费了很大心力,又幸而水溶外家周家还巴望着能靠着自己笼络这个外孙,帮了个忙。几经周折,方叫灼儿见了刘阁老,请了枪手做了文章,才弄得一个神童之名,入了刘阁老门下。

如今看来,所费终有所得,灼儿还是很得水溶之心的,她脸上的笑意不由加深了几分。

“王爷、王爷!”周姨娘正含笑扎几针花,却听外头水溶身边的小子大喊大叫的。她忙推开窗子笑道:“嚷什么,进来慢慢儿说。”

水溶自后头走了过来,皱眉斥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小子急得在当院就跪了下来,跑得一头一脸的汗,嚷道:“您快去罢!那个、那个大舅老爷带着娘娘进了宫了!”

“进宫?”水溶悚然一惊,提着袍子就从屋子里头跑了出来,也顾不得身后周姨娘叫着要披一件袍子,匆匆便扯着小子往外跑,“怎么好端端的要进宫——”

他跑出了院门正要往正院跑过去,小子急得一扯他袍角,哀声道:“适才已经到了二门上,也是我偶然看见了才来说,如今人早不在正院了!”

水溶吼道:“那还等什么!叫人去拦着!”

小子都要哭出来了,“又有楚家舅老爷带来的人还有安定公主的奴才,奴才们哪儿拦得住。”

水溶负气恨恨地捶在门旁槐树上,半晌叹道:“罢了,去就去罢。左右还有灼儿,郑氏那里——既是她做下了,总要自己担着。”

“不是郑姨娘!”小子直跳脚,哎哎连声,“奴才听见门房那边人说什么,查出来了真凶,从荣国府带了个丫头来,听见是荣府周姨娘身边的红燕。现如今都传说,是周姨娘下的毒呢!”

水溶这回是真惊着了,一把扯过他的领子来,额头上青筋直爆,“你说什么——还不快叫护卫拦住他们、多多地叫!”

小子答应了飞也似地跑出去,不多时就听见那头乱哄哄作响,护卫们已然追了出府去了。

水溶才提着心要去看,就听身后有人道:“行了,人已经进宫了。”

水溶猛然转头,却见是楚旻和黛玉,楚旻淡淡道:

“郡王不会以为你们府上这些酒囊饭袋,能拦得住我楚家精锐罢?”

“却也好叫你知道,家中父王母妃已经得知此事,早上了折子陈情,如今怕是已经摆在太上皇御案上了。”楚旻故意走近了几步,慢慢笑道,“能拦得住这一回,还拦得住太上皇圣旨么?”

水溶脸色变得煞白,半晌方抖着唇道:“周姨娘……是怎么回事?”

楚旻倒是不介意说给他听听,本来楚星也是打算跟水溶摊牌的,不过正楚昂来了,才改了主意,不想跟水溶见面了。

不过懒得同这种人费口舌。

“藿香,你说说罢。”楚旻叫了藿香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水溶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这、这都是周氏做的?”

“左右证人都摆在这里,红燕、王红还有你身边被收买的那些人,如今一并带了进宫。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自有太上皇定夺。”

黛玉补了一句,“有这个功夫,王爷不如自己回过头去问问了。”

水溶有些迟疑,张了张口便叫人回来,直接转身走了。

楚旻见他确实已经派了人出府才回转,唇角不由勾起一个笑来,跟黛玉对视一眼,都出了口气,她们只是要让水溶派人追出去,可不是为了真追上又横生枝节的。这里已经下好了套了,水溶已经被绊住,不能进宫,且就看楚星那里是如何了。

楚星和楚昂一路递牌子进宫,有了楚盛之的奏章在先,太上皇并没有叫他们等。

楚星才进了文安宫,便叫太后一把抱住了,含泪叫道:“我的儿,我都听说了,那等下作东西,竟害你受了这样的苦!”

楚星的泪应声而落,她却也不说话,只是垂泪,太后见了更心疼,搂着楚星不撒手,很是宽慰了一番。

太上皇带着楚昂从外室进内,脸上黑沉沉的,在炕上坐了,看着楚星叹气道:“当年指婚,原以为水溶是个良配,不想今日竟叫你受了这番委屈。”

“我都听昂藏说了,是你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太上皇看着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的楚星叹了口气,“水溶那孩子当年我看着却好,不想如今也过于风流了,不管怎样,总要敬重嫡

妻才是。你们成婚五年,他就叫那些侍妾们起了旁的心思——那等出身低贱之人,心思诡谲,让你都受了蒙骗。”

楚昂微微动了一动,听着这话似有替水溶分辩,往两个侍妾身上引的意思。

太后也忙又拉住了楚星的手,低声劝道:“正是这话,那起子东西,不管多好的孩子听了她们挑唆,也都坏了。实则心是好的,你们成亲五年无子,他喜孩子,不免就多往旁人那里去些,可都不曾有过侧妃,倒也不算太离格。”

楚昂皱紧了眉,心内暗道不好,他知道楚星是个火爆脾气,听见这些处处替水溶开脱的话,还能忍?正想说话引开,谁知就见楚星哽咽着哭了起来。

她都不曾放声儿,只是软着身子从太后怀中滑落,虽还哭着,口齿却无比清晰,“若只是这些,我却也忍得。不过是几个侍妾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两个孩子我也常嘘寒问暖,还曾在我膝下养过一阵子。”

“从我嫁进北府,常有事与王爷不合,他不甘袭爵却无实职,几次多番求我父王给他在军中谋职,又说有祖辈余威在,军中想来也都服气他。又来探问父亲私底下可给了什么旁的嫁妆,譬如荐书或者别的什么。”

楚星吸了吸鼻子,勉强忍住了眼泪,带着鼻音道:“我只想着,他还年轻怕担不住事,再一个当年新婚,未必就没有一点子想夫婿多多陪伴的心思,只没肯答应下来,更未曾给家里说过。嫁妆之言更是无稽之谈。”

“自此之后,王爷便渐渐远了我。我初时只当是我不好,后来却渐渐回味过来,只不好说什么。等一年多,却见他也好了,只是多置姬妾,我倒也觉着好,不该插手朝事,便体贴避开,一月间偶见一二回罢了。”

楚星泪眼朦胧看向太后,又哭了起来,“太后只说我五年无子,我只不好直说。纵是一月来了几回,不过品茶赏花而已,如何、如何……”

“嗳呀!”太后惊叫一声,“竟有这样事么?”

“过了今年就好些,王爷也来几回,我便有了孩子。本是满心欢喜,谁知不合竟听见他身边一小子说、说……”楚星迟顿几下,方掩面接了下

去,“等我有了孩子,还愁父亲不肯给王爷在京郊大营或是虎枪营谋一个好差么!”

楚星痛哭起来,“我听了便如晴天霹雳,恨不能直闯进去,却又碍着孩子……陛下!我家自幼教我忠心报国,我祖辈多有殉国,生父更是战死沙场,我只知忠心二字,竟是不曾想到人间还有如此阴谋诡计,父子情长都能算计到功名利禄里去!”

京郊大营护卫皇城安危,是直守着太上皇的护卫军,除非心腹,决不能插手。如今水溶竟然打了这个主意,甚至用的是这样下作的手段,太上皇焉能不怒!

“放肆!”太上皇果然恼了,重重一拍桌子,看向楚星的眼中满是怜惜,“好孩子,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像旁人,只知道汲汲营营。”

谁知楚星却扭过头去不肯看太上皇,太上皇一愣,心下略有不满,难道楚星还怨他不成?

“不敢担您这一句赞,我却也没那样好。”楚星擦了擦眼泪,苦笑道,“当时我已有身孕,几次三番想劝想说却又忍了下来,那终究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太上皇面色稍霁,这倒不是不能理解,女人嘛,怀了孩子总是多思又依赖男人些。他心中对楚星的疑虑更消散几分。

楚星又道:“我本也不想闹得这样大。可许是中了毒躺着想得多了——中毒之事不过是个引子,又想起几月前的事来,连着想起来愈发觉着非同小可,原我只当能改,权做是一家人劝教便好了,如今想来,这两人竟布了这样精密之局来下毒害我,旁的事上难道就不是步步为营,一心牟利么?”

“想得透了,父亲自小教我忠心为国,我更不能忍,也没什么好在陛下和娘娘跟前隐瞒的,只是不能说。”

见太后似有不解,楚星低声讷讷,“幸而大哥今日来了,带了好些的人。我才今日进宫,一并说了,不然、不然……”

楚星不安地拧着帕子,半晌才决然道:“不然怕是我连府门都出不去,便被王爷的人拦住,圈禁在院子里了!”

“陛下若是不信,只管去看,恐怕后头还有追来的人呢。”

太上皇见她这样胆怯,心中先信了楚星不曾撒谎,暗地

记下要着人出去查查,口内却悲悯道:“好孩子,我有什么不能信你的。”

楚星短暂地一笑,很快又收了回去,“既是这样,那臣便直说了——王爷近日又看上了学政和春闱,不知给谁打探什么,又要结交内阁里头刘阁老。”

学政和春闱?连楚昂都有些震惊了,水溶未免胃口太大了!春闱关乎朝廷新鲜人才选拔,尤其是这一科,新皇登基头一科,更是格外看重。依照大安往例,第一科为彩头,前三甲为官后没什么毛病,几乎是定了日后要入阁拜相的!

偏学政更有今年改制传言,要精简,又要多多选拔学子直入国子监,出来就能候官,等十年二十年,这朝中还不被水溶渗透殆尽!

“刘阁老跟父亲却有过交情,只听父亲说他为人刚正,只是爱才,又爱神童,听见哪处有有才名的孩童,总忍不住要指点。”

“一开始,王爷跟我问起过他,说有事情求他,问我可还能写个帖子。我为难十分,我却都不认识刘阁老,只是听见长辈说起过罢了。他便又来打听我嫁妆里头可还能有余钱,或者变卖一些,他要用。我答应了,忙着倒换了不少银子。”

“正要给的功夫,我正听见府中有个丫鬟说起这个,心下奇怪怎么她们还知道这些,叫人跟着查了,竟查出来那个周氏侍妾找了枪手给灼儿写文章,入了刘家门下——”

“陛下,臣心内恐慌至极!那个周氏、周氏不过是个侍妾,更无母家,原是王爷外家周家的一个丫鬟,她哪儿来的人找枪手,又哪儿来的人能这样巧地摸清了刘阁老每日行踪呢?”

“直至听见刘阁老点了此回春闱主考,又管着礼部吏部中学政之事。臣才不得不明白那些银子和枪手是为了什么了。”

楚星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忐忑地半抬起头来,“陛下赎罪,终究王爷是臣的夫婿,臣跟王爷直言了……王爷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不肯跟臣说这些。”

楚星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小声道:“之后没出几日,臣就中毒了。其中缘由,臣不敢深思。”

殿中一片寂静,太后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半晌才道:“这个水

溶……”

太上皇又是一掌,直把桌上杯盏一股脑儿地全挥了下去,太后吓了一跳,忙去看他的手掌。太上皇咬牙切齿,“庶子其心可诛!”

楚星哀声道:“臣不敢妄言国事,却知夫妻本为一体,可臣绝不敢苟同水溶所为。陛下指婚本不敢驳,只请您降旨——臣愿剃发出家,再与水家别无瓜葛!”

楚星再怎么说也是楚盛之记在族谱上的长女,当年还有过县君的封号,太上皇怎么可能答应让她剃发出家呢!

尤其水溶还虎视眈眈地觊觎楚星的嫁妆——那可不是一笔小数——楚星出家了,这些银子都落到他的手里,用来干什么,难道还不清楚么?

太上皇忙劝慰了一番,过后方慢慢道:“出家自然不可,让你跟水溶这样不忠之人在一处更是难为你了——这样,析产别居罢。朕做主,分了你的嫁妆出来,你带着这些银子过活。是在京内也好,还是找个什么别的地方,或者回海州,都可。”

他怜惜地看了楚星一眼,温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楚星再三请罪,方应下了太上皇所言,太后更是嘱咐,“别去北府了。若是安定王府还不曾修整好,跟着你妹子,先去公主府住罢。”

楚星含泪谢过,“多谢娘娘体贴。”

太后忙道:“好孩子,你是立了功的。别太难过,日子还长着呢。”

楚星又行礼谢过,方跟楚昂出宫。上了马车,她直接吩咐道:“告诉旻儿和玉儿,直接回公主府。咱们也去。”

外头人高兴应了一声,喜气洋洋地去了。

楚星方靠在车内闭了闭眼,竟是有小睡之迹。

“水溶有心于春闱——是真的么?”

楚星缓缓笑了,“他确然有意。至于别的,是不是我在这几天里头布下的,还重要吗?”

“刘阁老那里……”

“你以为是谁给周氏搭的线?她汲汲几个月没有结果,偏这个时候成了,难不成还真是那一窝子酒囊饭袋的周家给她帮了忙?却是多亏旻儿,幸而她这些年她替父亲交际朝中关系,跟刘阁老还说得上话。”

楚昂沉默半晌,深深看了她几眼方道:“原先我记得你是个火爆脾气,什么

都忍不住的。不想几年未见,却成了这样了。”

楚星淡淡笑了,“不好么?须知唐高宗时,王皇后和萧淑妃,一个出自太原王氏,一个出自兰陵萧氏,高门贵女,脾气不可谓不火爆,不高傲,却还是死了,死得极惨。女皇武氏,据载初承宠时也是温柔和顺,体贴入微,却也不妨碍她成了一代女帝。”

“不是火爆的就一定强悍,却也不是温柔的女人就一定能被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说了许多,楚昂却只是低声道:“我只是心疼你不得不如此罢了。”

楚星许久无言,半晌才听见她低低地道:“多谢你。”

楚昂看着她渐渐睡了过去,那句你跟水溶这几年感情真的不好吗,终究没有问出口。好不好又如何呢,如今她很快又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结束啦!水溶之后还会被整,大姐姐只是不想把这些手段写给父王和母妃看见。感谢在2021-04-04 22:58:57~2021-04-05 22:2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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