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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韩嘉彦哼了一段,便未再继续哼下去,那曲子并未成调,赵樱泓也没有分辨出这曲子的来由。许是旋律与她曾听过的某首曲子相似吧,她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某有些倦乏,这便回去休息了。您若有什么事,请人传话与我就好。”韩嘉彦隔着门扇,温和地说道。

赵樱泓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于是应道:

“你自好好休息,身体为上。太皇太后那里有回复了,我再告与你知晓。”

韩嘉彦听她声音强自镇定,语气却难掩窘迫,差点失笑。但她还是转身离去,不愿让赵樱泓愈发难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返回独院的一路上,脚步愈发轻快,竟情不自禁地又哼起曲子来。这曲子实际上是那首母亲儿时唱给她的催眠曲的变调,她方才情不自禁哼出口之后,反应过来这曲子可哼不得,故而临时变调,即兴创出了一小段曲子来。

想来应是糊弄过去了,赵樱泓显然没能听出来。

至于自己为何会情不自禁,想想还是会唇角上扬。当十八岁的少女显出她最纯真的模样时,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对韩嘉彦来说都有着极大的感染与刺激。

那人儿真是可爱至极,令她心境飞扬,难以控制地欢笑歌唱。

她是她心爱的人,因而她快乐,自己便快乐,这实在不需要理由,只是情绪最自然的宣发。

但当她脚步踏入自己的独院,进入自己的寝室后,飞扬的情绪被拉了回来,逐渐沉静了下来。她心中模糊的有了另一番计较。

如果纸包不住火,注定要向她坦白。那何不妨避开最直接、最激烈的碰撞,让真相在润物细无声之中渐渐揭晓?也许给赵樱泓一个漫长的缓冲过程,让聪慧的长公主自己去慢慢揭开真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自己只需一点一点引她去发现便好。快与慢,自己也可把控。她相信当她有了一个缓慢的探究过程,逐步发现真相时,她的情绪便不会那样激烈波动,不至于丧失理智,在激愤之下做出葬送她二人命运的举动。

她选择相信赵樱泓的判断,相信天家赋予她的广博胸怀,相信她的良善美好,相信她对韩嘉彦绝非毫无感情。除了相信,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是可行的,也是目前她所能想到的最佳的方案了。

如若她赌错了,那就算她看走了眼,活该承担一切后果。这场欺骗,她终究还是不愿继续下去了。

西面的雨云渐渐压了过来,盖过了天光,寝室缓缓沉入晦暗之中。她独身坐于寝室之中,身形半隐没于窗影下,细细思量。

……

轰隆一声,春雷炸响,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下。

干涸了一整个冬日的中原大地,终于再度迎来甘露浸润。草木生发,百花竟放,惊蛰雷动,雨云翻滚。天光氤氲若蒙了一层薄纱,风中的寒意层层削弱,带上一丝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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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下雨,实在是天公不作美。不作美的不仅仅是天公,还有太皇太后。前往嵩山游玩的请求未被应允,不过被否的并非是这趟行程,而是时间。

太皇太后说春游大会近在咫尺,在京禁军大多都在紧张的集训之中,抽不出人手去护卫这趟行程。且上巳就要出发,时间实在太仓促,只依靠公主府的守备力量,不能令她放心。她到底老成持重,让赵樱泓将这趟行程向后挪一挪,挪到春游大会结束了,一切准备稳妥再去。

赵樱泓未曾抗命,柔顺地听从了太皇太后的安排。不过上巳这一日,她们还是出发踏青去了。往金明池畔观禁军竞渡集训,往琼林苑中赏樱观花,也算是为了后面韩嘉彦要参加的春游大会提前踩点。

韩嘉彦从未来过金明池,并不熟悉这周边的环境。

细雨如雾,街上行人少有撑伞的,但在雨中走得时间长了,衣衫也会被打湿。韩嘉彦伤病未痊愈,故而她今日也并未独行骑马,与赵樱泓共乘车舆。

这并非是二人头一回共乘,长公主车驾宽敞,乘坐四、五个人也不嫌拥挤。韩嘉彦按着上一回的经验,坐在了靠车门的位置,与内里正位上端坐的赵樱泓拉开了一点距离。

往日里陪侍车驾的媛兮,便退出了车厢,坐在了车辕座驾旁,与驾车的禁军士兵共乘。

韩嘉彦一直透过珠帘望着外面的雨景,赵樱泓睁开假寐的眼眸,偷偷望她。见她神思怅惘,似是有心事一般。喉间微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与她说些甚么。

可那日自己偷偷接近被发现的窘况还历历在目,她每每想起都觉羞耻不已,这两日又开始躲着韩嘉彦。

该说些甚么才好?她从未察觉自己竟这样笨嘴拙舌。

韩嘉彦似是感知到了她的纠结,忽而回首看向她,扬起笑容,开口道:

“长公主一会儿可想要泛舟金明池?”

“想,正是为此而去。”赵樱泓道,“只可惜,嵩山之行延后,连泛舟都觉无趣了。”

此时她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憋了许久的纠结终于得到了释放。一些她早就想询问韩嘉彦的话,也得以说出口:

“嘉郎可是只参加击球大会与骑射大会?金明池竞渡,也有骁勇赛,但参与的多是禁军将领。”

金明池竞渡,本身是端午龙舟竞渡发展而成的比赛,目的是增强军队的协同能力,故而都是团体竞赛,禁军将士以都为单位,出参赛龙舟,先进行内部的淘汰,然后再以部为单位推出代表队,进行全军大比武。

而骁勇赛,实际就是个人赛,这属于是锦上添花、颇具娱乐性的比赛,有好此道的王孙公子出舟,亦有擅长此道的禁军将领出赛,但大多王公子弟都碍于身份不会参赛,免得毁了斯文形象。

这在崇文抑武的国朝看来,是武人的游戏,文人不与武人争斗。在赵樱泓看来,韩嘉彦虽然文武双全,但毕竟是进士科登第,是十数年寒窗的文人,因而有此一问。

韩嘉彦道:“竞渡我便不参与了,实在是不怎么会水。”

她撒谎了,她会水,且非常擅长潜渡,是儿时娘亲手把手教出来的。她亦会撑舟划船,这是她早些年游历大江南北时从艄公那儿习得的本领。

她不参与,一是因为她左手尚未痊愈,必会影响到她划桨;二是早就耳闻竞渡的骁勇赛,鼓励彼此冲撞以增加观赏性,参赛的选手大多赤膊上阵,还会有接舷后的角力打斗,不少人更是满身极具冲击力的刺青,就等着这一刻向万众展示,这一点她可做不到。

此外翻船后落入水中,必会打湿衣衫,要更换衣物,这会加大她暴露身份的风险,这是必须要避免的。

赵樱泓猜到她会这么说,唇角微弯道:“也好,那竞渡赛虽激烈好看,但多为赤膊男子,不合适女子观赏。你不去,我也不用去了。”

“长公主不曾观赏过金明池竞渡?”韩嘉彦好奇问。

“只看过一回,那时先皇还在世,我年纪尚幼,但只觉吵闹,不喜那样的场合。后来便再未去看过。”赵樱泓答道。

韩嘉彦笑了笑,道:“泛舟还是悠闲清雅些才好。我见长公主今日带了围棋,可是打算泛舟时手谈一局?”

她方才刚上车时,就注意到摆放在车内的棋盘棋罐了。

“不知嘉郎可赏脸?”赵樱泓问道。

“好。”韩嘉彦颔首。

赵樱泓再舒一口气,他答应了,今日她出游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听留在医馆照拂韩嘉彦的那名内侍回报,说韩嘉彦时常会与秦老大夫对弈,她因此技痒,想要试一试韩嘉彦的深浅。一个人的棋路,极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智慧与大局观,她想借此看看韩嘉彦的本质如何。

她知道此人一直在藏锋,因而总觉得他像是一座等待被发掘的宝藏一般,时不时就能发掘出一些令人惊奇的本领来。

比如那封写给太皇太后的信,他随口一个词,便为她打开思路,润色增彩。他似是猜到了自己与官家书信相通,知道自己已经认识到了他的真实本领。因而在自己面前,他也不愿再继续藏下去了。

即如此,赵樱泓可就不客气了。武,她比不得,文她还比不得吗?她好胜心上来了,要看看这人的本领到底能达到甚么样的程度,是否比她赵樱泓还强。

……

金明池含在琼林苑的范围之内,位于汴京城西郊,规模比之宫中的琼林苑要大上数十倍。这一带乃是皇家禁苑,往日里除了王公贵族和一部分朝臣,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有大批禁军驻守在此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防。

只有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会开放,允许百姓进入游览。

金明池虽以“池”命名,但实际上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围墙,设门多座,西北角为进水口,池北后门外,即汴河西水门。正南门为棂星门,南与琼林苑的宝津楼相对,门内彩楼对峙。

在其门内自南岸至池中心,有一巨型拱桥──仙桥,长数百步,桥面宽阔。桥有三拱朱漆栏盾,下排雁柱,中央隆起,如飞虹状,称为“骆驼虹”。

池上可泛大船,可训水军。

太平兴国元年,诏以卒三万五千凿池,以引金水河注之。中有水心五殿,南有飞梁,引数百步,属琼林苑。

也是自太平兴国年间始,每岁三月初,命神卫虎翼水军教舟楫,习水嬉。故而逐渐形成了三月金明池竞渡的习俗。

车驾抵达金明池时,是三月三的午前时分,上午池上的禁军水训已然结束,一行人靠近池边时,数艘龙舟正划向北岸奥屋停靠。

岸边多是些携家带口的百姓,撑着伞在雨中漫步,有人在仙桥上慢行驻足,烟雨迷蒙,仿若画卷。

垂杨蘸水,烟草铺堤,车马自东门而入,往水心殿而去的路上,能看到岸旁有临时搭建的彩棚,供游人观赏水嬉,十分热闹。而遥望西岸,岸旁星星点点,那都斗笠蓑衣的渔翁在垂钓,静谧祥和。

公主的车马队伍在北岸行驶,过赐宴群臣的临水殿,在仙桥之前得驻守禁军迎接,随即过飞桥往水心五殿而去。

今夜她们会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归。眼下便是先去住处落脚。北岸的这片建筑,包括仙桥、水心五殿,因着今日有皇室成员下榻,故而暂时封锁,不允外人入内。

因而方才她们瞧见的仙桥上撑伞慢行的人,便是水心五殿的宫中先客。

赵樱泓自车窗望出去,瞧见那一队撑伞慢行的人中,为首的正是向太后,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陪伴她身侧,自己从未见过。而后方,都是随行侍奉的仆从护卫。

马车停下,赵樱泓与韩嘉彦当即下车见礼。原来这位面生的年轻姑娘,便是已然选定婚配官家的未来皇后——孟攸棠。瞧她面容绮美,气质温婉,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确然是个十分得体的女子,但若要论母仪天下,似乎还差了不少。

“樱泓啊,我想着这些日子你也合该来此游赏了,正与攸棠谈起你,你与驸马便来了,可真是巧。”向太后笑道。

“未曾想太后在此,樱泓失礼了。”赵樱泓躬身道。

“哎,都是来游玩散心的,不必如此拘泥于礼数。我们一会儿就去泛舟,樱泓与驸马可同往?”向太后笑着发出了邀请。

“我与驸马尚未用午食,落脚后还待有一番休整,就不耽误太后出行了。您与孟娘子先行,我们随后便来。”赵樱泓委婉拒绝道。她素来与向太后不对付,可不想与她待在一处。

向太后今日心情很好,因而也不勉强,只是忽而冷不防道了句:

“十一皇子今次也来了,这会儿正在奥屋观船,不肯回来呢。晚食时,我们照个面,一起用餐。”

“谨遵太后安排。”赵樱泓扬起笑容,无懈可击。

两队人马在桥上错身而过,赵樱泓与韩嘉彦也不上车,只步行过桥,车驾缓行随后,婢女们为她二人撑伞。

赵樱泓本闲适轻松的面庞起了一丝阴霾,向太后一见她面便故意刺她,真是令人嫌恶。弟弟本就不喜孟攸棠,她却随时带在身旁,她还故意提及十一皇子,这充分说明了眼下官家的皇位尚未坐稳,她忧心不已。

一侧首,却看韩嘉彦正在观赏湖上的风景,显得心不在焉。她不满地撇了下唇角,想着等会儿下棋,要先给他个下马威才是。

第八十二章 (投雷加更七)

听闻太后住在了水心五殿的东楼,赵樱泓、韩嘉彦一行便在水心五殿最西北角的楼宇入住,一开窗便能将整个金明池收入眼底。

由于在外,时刻处于他人的关注之下,赵樱泓与韩嘉彦不好分房睡,故而共同入住了一间奢华漂亮的大屋。

刚落脚没多久,便有内侍来报,说是泛舟的舟船已备好,午食也都备好了。下人向赵樱泓请示在哪儿用午食。

赵樱泓没有过多犹豫,便吩咐将午食送上船去。随即她招呼韩嘉彦,二人自下榻的寝殿而出,下楼后来到水心殿的临水平台之上,平台边沿四角,都有往水边而下的台阶作为船舶停靠的小栈。

她们在下人们的护送下沿着台阶而下,韩嘉彦在前,赵樱泓紧随其后。已有一艘宽敞漂亮、可乘十人的画舫等候在此。韩嘉彦一步踏上船板,回身将右手递给赵樱泓,赵樱泓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好粗糙的手,赵樱泓一触及她掌心,便觉入手全是老茧。此前她其实也触碰过韩嘉彦的手,那日他病愈回府,也是自己搀着他的手下车。只是当时赵樱泓心思全在立威之上,没有注意到他手的特质。

是不是习武之人的手都是如此?她没来由又想起了燕六,她的手也是如此粗糙而温暖。

粗糙而温暖……某个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赵樱泓眸光微动,凝望向韩嘉彦的面庞。

此刻赵樱泓正好一脚踏上船板,这一走神,船只的摇晃顿时出乎了她身体的自然预判,她重心不稳,人一晃,惊得要往水里跌去。

“!”韩嘉彦也没意料她突然跌倒,而且还是往自己的左侧跌去,她下意识就抬起左臂去抱她,手臂一兜将她拢住,扣进怀中。

“嗯…”左臂这突然一使劲儿,疼痛霎时袭击了韩嘉彦,她禁不住闷哼一声,面上血色褪去,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好在,她牢牢扶住了赵樱泓,赵樱泓没有跌倒,站稳了。

“长公主!”后方的媛兮吓了一大跳。

赵樱泓却大喊了一声:

“莫慌,我没事。”

她声音强自镇定,却倏然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韩嘉彦的面庞。后者没有看自己,眉头紧锁,眼睛眯起,面颊苍白,脖颈处渗出汗珠,搂抱着自己的左臂在轻微颤抖。

而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韩嘉彦的左上臂,透过衣衫,她似乎能触到厚厚的绷带,僵硬板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她想要开口问什么,但欲言又止。

韩嘉彦当即放开怀抱,退开三步远,只道了句:“小心。”

声音听上去虚了三分。

赵樱泓惊疑未定地望着他,他却已然率先转身钻入船舱之中。

赵樱泓则在后方下人们慌张的簇拥之下随后进入船舱,所有人都在询问她可有事,可她的视线却牢牢黏在了不远处独身而立的韩嘉彦的背影之上,她看到韩嘉彦的左手藏进了袖子里,手臂不自然地夹紧,似乎在努力抑制手臂的颤动。

他的左手受伤了?

难道……所谓的生病,其实是受伤?她敏锐地想到。

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瞒着我?她进而想到。

“哎呀,我都饿了,快吃饭罢。”韩嘉彦再转身时,面上的苍白已然消失不见了,气色恢复如常。仿佛方才赵樱泓观察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她坐在了船舱中的餐桌旁,桌上早已布置好了美食美酒。好几样春日的时令菜,并各式甜点果子,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酒则是上好的白矾楼酒,只是嗅上一嗅,便足以醉人。

赵樱泓沉吟了片刻,最终甚么也没问,甚么也不提,只是落座于韩嘉彦对面,二人很快用起午食。只是她的视线,总是会不自觉地落在韩嘉彦的左手之上,观察她手的状态,还有她面上的神色。

尽管韩嘉彦以惊人的抑制力压抑着痛苦,控制着自己的左臂,但终究还是不能如正常人一般表现。汗水缓缓打湿了她的衣背,她不得不故意猛饮酒,来为自己的出汗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实际上眼下的她并不该饮酒,这会影响她伤口的愈合。

“嘉郎,你莫再吃酒了,病刚好,身子还虚。”赵樱泓见他一杯接着一杯,瞧着都觉得吓人,连忙出声制止道。

“好,我不吃了。”韩嘉彦当即从善如流。

她出了好多汗,压根遮掩不住,媛兮都看出来了,特意去拧了帕子递给她擦汗。

“我这人一吃酒就出汗,让长公主见笑了。”她掩饰道。

赵樱泓并未接茬,只是弯起唇角,道了句:“我还未谢嘉郎方才救我。”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举手之劳……赵樱泓又不自觉地望向那左臂,韩嘉彦知道她已然心中生疑,道了句:

“我方才摸了摸客房的床,似是有些太硬了。我昨夜睡觉时姿势不大对,压着了左臂,今日始终不得劲,不知今夜睡时可有妨碍。”

话一出口,她忽而又有些后悔,因为那客房之中只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只有一张软榻。她们今夜因着要被迫同房,大床自然是要让给赵樱泓睡的,自己就要去睡那张软榻。

眼下自己忽而又说起大床的不是,虽然能理解是因为在外当着陌生人的面,不能让人知晓她们分床睡,但也显得有些刻意了。赵樱泓会怎么想?许是会觉得她对于睡软榻不满罢。

赵樱泓果有些犹疑,顿了顿,才道:

“等回去后,让婢女们多垫些软的,兴许会舒服许多。”

韩嘉彦清了清嗓子,决定之后不再轻易开口。眼下醉意已然冒了上来,她害怕自己言多必失。于是只是暗中调息,压制住醉意,逼出体内酒气。同时调整好姿态,让方才遭到拉扯的左臂缓一缓。

午食的杯盘撤去,二人清口后,媛兮为她们沏茶小憩。泛舟湖上,饮茶赏景,惬意安静了片刻。晨间一直持续着的绵密细雨,这会儿又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画舫的船篷。

金池听雨,汴京八景之一。雨声仿佛能安定人心,韩嘉彦的焦虑难安舒缓了下来,身上也不再出汗了。赵樱泓的疑心虽未完全放下,但也不再完全占据脑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服侍在旁的媛兮都有些泛起困意。赵樱泓终于开口,迟疑询问道:“嘉郎,你眼下可好,能否手谈一局?”

“我很好,长公主莫忧心。媛兮,摆棋盘罢。”韩嘉彦回道。

于是棋盘展开,黑白子缓缓落下。赵樱泓偷觑对面的韩嘉彦,见他面上一抹醉红,带着醉意与自己下棋,棋路却安静舒朗,步步沉稳。看着看着,就莫名心跳加速,觉得他真是个漂亮又完满的人。

也许……女子会喜欢上他不是一件该令人苦恼的事,而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何况他本就是自己的丈夫。

但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再冒出这些念头了,不知怎的她忽然发现自己落进了韩嘉彦给她设的陷阱里,她分明甚么端倪也没看出来,仿佛韩嘉彦比她多想了十多步,早早就等在了那处。

她开始苦思冥想破局之法,秀眉紧锁。韩嘉彦却带着笑意端起茶盏,静心品茶听雨,欣赏对面的苦思模样。

“啊……我认输。”赵樱泓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不甘心地道。

“这就投子了?再想想呀。”韩嘉彦笑着鼓励道。

赵樱泓抿唇,她觉得眼前这人面上的笑容有点可恶,他好像在嘲笑自己。

“再来一盘!”她赌气道。

这回是自己大意了,下一盘她一定小心,她暗暗道。

奈何事与愿违,这回她真的非常小心,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并且努力去想得更远。但她却因此犯了另外一个错误——举棋不定,这回她输得更快,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就被韩嘉彦所执黑子逼死在了角落里。

“再来一盘!”

她就不信了,她在宫中和许多人下过棋,包括曾教导过官家的老师大儒刘挚。

刘挚说她棋力不弱,加以练习,必能更为精进。而赵樱泓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有意地锻炼棋力,不曾懈怠过。而她经常对弈的人便是官家,她与官家棋力基本相当,但她还是略胜一筹,她以为自己是很擅长此道的。

难道刘挚是在恭维自己?还是说……官家其实是个臭棋篓子?她开始怀疑自己。

不行,这回不能再犯错了,要更敏锐些,早些察觉动向。要更果决地下判断,不能游移不定。她总结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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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她确实鏖战了更长的时间,每一步的考虑时间更长,要做的综合判断更多。然而眼前的人,却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饮茶、听雨、下棋,闲适而享受。

赵樱泓开始生闷气,因为这一盘她还是落了下风,她必须得承认自己与韩嘉彦的棋力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这也没办法,她到底与韩嘉彦差了八岁,年龄和阅历必然带来见识的差距,自然而然也会影响到棋力。

这人……脑袋瓜可真灵光,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他其实是才是官家和赵樱泓心目中的新科状元。

“我不下了……”她气不顺,投子认输后,端起手边茶盏,一口气灌了大半盏茶下去。

“长公主棋力其实不差,只需再打开些思路,不用这么拘泥于棋谱,棋力必然更上一层楼。”韩嘉彦笑着收拾棋子道。

她说这话不只是在说下棋,话里还有一层说的是揭秘自己身份的事。她希望赵樱泓能多想想,但又不希望她太快想明白,内心万分纠结。

赵樱泓未接话,画舫船舱之中安静了下来。赵樱泓望向舷窗外,不知何时天已彻底黑了,夜幕降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点打在画舫船篷之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静谧悠然。

湖面黑暗,但可见远处另外一艘更大的画舫正在缓慢向他们的方向靠近,船上灯火通明,船身奢华无比,那应当是向太后等人所乘坐的船。

不知不觉已到了晚食时分,向太后邀请小画舫之上的赵樱泓与韩嘉彦赴晚宴。于是大画舫与小画舫之间搭起宽阔的扣板,仆从们打着伞,小心搀扶着主人走上扣板,来到了大画舫之上。

赵樱泓与韩嘉彦进入大画舫的船舱,与船舱中的人见礼。这里俨然一幅宴厅模样,向太后还带了宫中的一小队乐班来弹唱助兴。

宴厅中,向太后端坐主座,十一皇子赵佶与未来皇后孟攸棠陪坐下首。赵佶一眼看到韩嘉彦走进来,登时浑身一颤,本来欢笑着的面庞绷紧,笑容消失。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在资善堂被韩嘉彦折磨成了甚么样,这人真是个魔鬼先生。偏生的还总是和和气气的模样,自己挑不出他半点错处,真是有苦无处诉。

这最近几日他请了病假,自己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哪成想来金明池踏青又遇上了他。

孽缘!

这不,这会儿韩嘉彦又冲他笑眯眯起来,赵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想这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要离这满腹黑肠的人远点,一会儿不论他说甚么,不接茬就对了。

不过画舫之中还有一位老者,看着面生,韩嘉彦是不识得的。但赵樱泓见到他,顿时面庞就拉了下来,实在连礼节性的笑容都欠奉。

“见过王都尉。”她冷冷道。

“曹国长公主有礼。”这老者须发花白,但面庞仍残留着年轻时的俊逸风流,一身华贵的绫罗绸缎,起身揖手行礼。

韩嘉彦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王诜王晋卿。“都尉”指的是驸马都尉,此人和自己一样也是驸马。而他的妻子则是英宗的公主、神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蜀国长公主。不过公主在三十岁时就已然仙逝,可以说是被这个王诜给活活气死的。

赵家的儿女都不长寿,蜀国长公主性不好妒,但身子也不好。这王诜生性风流,就像拿住了蜀国长公主的软处一般,一个妾接着一个妾地纳进门来,足足纳了八个妾。这些妾室时常欺压到蜀国长公主头上,公主却始终隐瞒不外露。

直到公主过世后,乳母告发,神宗命彻底追查,杖打八妾并把她们婚配兵卒。公主下葬后,王诜被贬谪均州。一直到神宗驾崩,当今官家即位后的元祐元年才被召回汴京。

公主唯一的儿子王彦弼也在三岁就夭折了,她的一生是如此悲切,又仿佛映照着大宋所有公主的命运。

对赵樱泓来说,蜀国长公主是她的亲姑姑,这王诜是她的姑父。但她非常厌恶此人,哪怕王诜乃是当世最有名的书画大家,风流才子,哪怕他与苏大学士等高士齐名,时常唱和往来,也不能博得赵樱泓一丝半点的好感。

此人害死了她的亲姑姑,尽管那时她还年幼,但她还记得父亲神宗听闻蜀国长公主卒逝后,连饭都不吃赶往公主府,在府门口失声恸哭的模样。

而向太后、十一皇子怎么还能和此人坐在画舫之中宴饮欢笑的?赵樱泓真是难以忍受。

但她必须忍,在向太后面前她不能有丝毫的把柄落下。

韩嘉彦望了一眼努力隐忍的赵樱泓的侧脸,又皱眉望向眼前这须发花白,满身锦绣的老者,藏在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

第八十三章

晚宴的内容乏善可陈,除了应酬还是应酬。

向太后笑里藏刀,赵樱泓则应对得滴水不漏,绵里藏针;十一皇子默然不语,时刻关注韩嘉彦动向;王诜对向太后卑躬奉承,一副犬相。

而韩嘉彦,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君子之风。只是偶尔在赵樱泓实在招架不住向太后投来的暗刀时,她会出声,替她挡下。

以至于向太后频频看向韩嘉彦,觉得此人似是与印象中的韩六大相径庭。传闻韩六孱弱无能,如今看来实在非也。

她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回报,说赵樱泓与韩嘉彦实则不和,至今未曾同房。如今看来,这小两口确然有些疏远,但也并非像是不和的模样。她二人实则还是有默契的。

情报有误,向太后不禁沉吟了下来。

夜已渐深,晚宴也渐入尾声。大画舫向水心五殿码头停靠,船上贵客下船,准备各回客房歇息。

由于大画舫的甲板与水心五殿的临水平台几乎在一个平面上,只是稍稍低一些,故而船工在临水平台与甲板之间架起了栈板,供贵客直接从船舷渡步过去。

向太后走在最前面,十一皇子紧随其后。接着是赵樱泓,韩嘉彦暗暗护在她身后,而那王诜落在了最后,随在了韩嘉彦身后。

韩嘉彦正关注着前方赵樱泓过栈板时的脚步,深怕她又跌倒。不过好在这回赵樱泓很利落地走了过去,而当自己过栈板时,忽闻身后王诜低声对她耳语道:

“韩都尉真是风采卓绝,想必极受女子青睐罢。”

韩嘉彦眉头蹙起,只是笑笑,未曾答话。

“不知韩都尉可曾有心上人?”不曾想那王诜进一步问道。

“你甚么意思?”韩嘉彦顿住脚步,回首冷声问道。

王诜却笑容满面,浑不在意道:

“我等为驸马,断送一生前途,总不能在情-事之上委屈了自己。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多纳几房妾,也好早日生下子孙,莫要断了香火才是。”

此时前方太后、皇子、公主皆已走远,后方只剩下仆从还未上栈板,就等着韩嘉彦与王诜过去,他们才过。

韩嘉彦冷面不语,但光线不强,王诜眼神不大好,没看出来她的态度变化。这老家伙大约觉得这是个聊私密话题的时机,故而凑近韩嘉彦耳畔道:

“老夫也不讳言,天家血脉单薄,公主多半子嗣艰难,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污秽之气扑面而来,韩嘉彦心底的厌恶与忍耐皆双双达峰,她冷笑一声,道:

“好个王驸马,承蒙指教了。”

随即甩脸便走,几步跨过栈板,下栈板时忽而脚跟一勾,精准而大力地将栈板打翻,头也不回地上了岸。

“啊!”那王诜突然被看上去和和气气的韩嘉彦阴阳怪气了一句,正发懵间,冷不防栈板翻了,他惊呼一声,霎时落入金明池中。

这时韩嘉彦才回头,装作惊诧地喊道:“哎呀!风大,王都尉落水了,快来救人!”

喊了一嗓子,她便冷笑着立在岸旁,欣赏王诜在水中扑腾的场景。

“噗~”还在船上的媛兮等随侍真是大开眼界,忍俊不禁。她们虽不知王都尉到底和韩嘉彦说了甚么,但看那嘴脸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如今这一遭,可真是大快人心。

不过也不能做得太过了,韩嘉彦守在岸边,直到确认禁军将王诜捞上岸,没有生命危险,才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了岸旁,追上了远处正向后观望的赵樱泓。

王诜落水的事,没能得到向太后和十一皇子回头,他二人只是吩咐禁军捞人,却懒得上前关怀,可见这王诜如今在皇室眼前的地位。

这家伙以为天家召他回来,是既往不咎。加之向太后给了他好脸色,他已然有些飘飘然。

他在席间观察韩嘉彦与赵樱泓貌合神离,听闻韩嘉彦本来前途无量,但因为长兄打压,尚公主被断了前程,还以为韩嘉彦必然对公主心怀怨恨,像他一般。所以他才会与韩嘉彦谈起纳妾的事,以为能拉近彼此关系。

可惜,他实在是看错了人,更打错了算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走到赵樱泓身旁,赵樱泓抿唇望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仿佛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因着有外人在场,韩嘉彦只是温和道:

“回去吧,雨还在下,莫打湿了衣衫。”

她们在禁军的护卫下入了水心五殿,雨廊下,与向太后、十一皇子问安告别。向太后乜了韩嘉彦一眼,见后者垂眸谦恭的模样,笑了笑率先离去。

十一皇子心想肯定是韩嘉彦踢翻了栈板,也只有这魔鬼先生敢在向太后面前做这样的事。因而他躲开三丈开外,只匆匆道了句:“三姊、三姊夫晚安。”随后见了鬼一般撒腿就跑。

小兔崽子,韩嘉彦在心里骂了句。

此后,她们沿着水心五殿的廊桥慢慢往下榻的西楼而去,赵樱泓终于忍不住问:

“你刚刚做了甚么?”

“没甚么。”韩嘉彦回道。

“是不是你踢翻了栈板?”赵樱泓憋不住笑出声来。

“我没有,长公主莫污我清白。那是风吹的,王都尉自己没站稳。”韩嘉彦声音里亦带上笑意,嘴上却打死不承认。

“好哇……我真是没想到……”赵樱泓话只说一半,咬住了下唇,忍耐着不让自己笑得太夸张,不然就会显得太没教养了。

“甚么?”韩嘉彦追问。

“谦谦君子也有坏心眼呢。”赵樱泓扭头看向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有些人是咎由自取。”韩嘉彦轻声道。

“他对你说了甚么?”

“他劝我纳妾,而且要多纳几房以延续子孙香火。”韩嘉彦无意替那王诜遮掩,直接坦白道。

“我就知道,真是死性不改!”赵樱泓很气愤。

韩嘉彦没有接话,但神色凝重,想起蜀国长公主的遭遇,她亦十分愤慨。蜀国长公主过世的时候,她已有十三岁,已然上了龙虎山,并未亲身经历当时的境况。她是后来才听闻,当时还是太后的高氏和先帝神宗,闻听噩耗悲痛欲绝,连带着整个汴京开封府都无比愤慨,引发众怒。

此等败类渣滓,这么多年过去仍然不知悔改。哪怕才华盖世,自己也必要教训教训他,好叫他知道厉害。

“你会纳妾吗?”韩嘉彦心中正愤懑不平之时,忽闻赵樱泓冷不丁问道。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后者却并未看她,眸光下垂,盯着身前的地面。

她不禁苦笑了起来:“长公主,您莫要胡思乱想,我韩嘉彦绝不是王诜,今日不是,明日不是,此生都不是。”

“你若要纳妾……我也……”赵樱泓却踌躇着,未把韩嘉彦的话语放在心上。此时的她出于补偿心理,想要应允韩嘉彦纳妾。

“莫要再说了!”韩嘉彦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赵樱泓愕然抬眸望向她,就见她神色无比严肃地道:

“莫再提纳妾的话题,我很不喜欢听。我绝不会纳妾,韩六此生……只有赵樱泓一个妻子。”

说到此,她唇瓣微颤,抬眸凝望了赵樱泓的面庞片刻,竟第一回 抛下赵樱泓,率先离去。

赵樱泓的心房仿若被重锤砸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呆然站立在原地。直到媛兮等人赶上来,她才在众婢女、内侍的护送下回到了寝殿门口。

彼时韩嘉彦也尚未进屋,立在屋外廊道之上,负手观看下方天井之中的水景。

下方天井直通金明池,内里圈出了一片锦鲤池,种植着莲花。这个季节莲花尚未开放,只有荷叶冒头,被池旁的石灯笼照亮。

赵樱泓感到有些难以面对他,她知道自己伤到了韩嘉彦。对他来说,纳妾并非是补偿,而是一种对他人格的羞辱。而自己竟然未能察觉到这一点,真是太不应该了!

而那句“韩六此生只有赵樱泓一个妻子”,如此振聋发聩,深深击穿了赵樱泓的心。这是韩嘉彦第一回 唤出自己的姓名,诚挚而热烈,让十八岁的赵樱泓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她内心愈发煎熬起来,觉得自己太卑劣了,不配拥有韩嘉彦的喜爱。

她们沉默下来,不再交流,而是各自梳洗准备就寝。这间下榻的寝殿被分为了东西,中央以帘帐隔绝。赵樱泓在西,韩嘉彦在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今日意外牵动伤口,她需要一个更为私密的环境来检查一下伤口,故而以出恭为借口躲入了净房,拆开绷带,细细观察伤口。好在已经愈合的痂口并未撕裂,但是估计内里本来长好几分的筋肉又裂开了,故而才会如此疼痛。

哎……她默默叹了口气,又手口并用,重新将绷带扎了回去。然后出了净房,躲在了外面的屏风之后,谢绝了一切服侍,自己兑了热水梳洗。

“驸马,您真的不需要服侍吗?”有内侍在屏风之外询问道。

“不用,我不习惯服侍,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韩嘉彦回绝道。

“你下去吧,莫要打搅六郎。”韩嘉彦听到了魏小武的声音,魏小武到底是她身边人,了解她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当韩嘉彦泡好脚,准备唤魏小武进来帮忙倒水时,魏小武却忽而在屏风之外道:

“六郎,长公主命人送了一碟香拌玉板,一碟羊肉包来,她说您晚食没吃多少,必然饿了。还有,她还给您送了跌打药膏来,要小人给您按摩一下左臂。”

韩嘉彦愣了片刻,摇头失笑。

她这是知道说错话了,哄自己开心呢?

“吃食你放外面罢,跌打药膏送进来,我自己涂上就行,不用你按摩了。”韩嘉彦道。

“喏。”魏小武依吩咐行事,绕进屏风给韩嘉彦送药膏时,韩嘉彦叫住了他:

“小武,你有什么心事,与我说说。”

魏小武顿住手中端盆的动作,忽而向她俯身叩首,道:“六郎赎罪。”

“这是做甚么,快起来。”韩嘉彦连忙扶他。

魏小武长跪不起,俯首压低声音道:“长公主第一回 去秦氏医馆那一日,小人随行长公主车驾旁,认出了拦路的万掌柜。小人……猜想您兴许与万掌柜商量着,隐瞒了长公主甚么事。小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因而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烦扰不已,生怕……”他说不下去了。

韩嘉彦闻言,第一反应便是询问道:“你可曾对他人提起过此事?”

“小人曾向万掌柜请教该如何是好,万掌柜劝我向您坦白。除此之外,小人再未对任何人提过。还有就是,当时岳克胡也在,他也认出了万掌柜。”魏小武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武啊,你们一家服侍韩氏一族,有多久了?”

“自祖父起,已历三代人。”

“你是你父亲独子,如今却被遣来随侍我身旁,你可知其中深意?”

“小人明白,小人是六郎的人,一辈子都是。”

“很好,你已无退路,但前路光明,你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你今日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听从了万掌柜的建议,这是非常好的。”韩嘉彦道,“待我在长公主府立稳脚跟,你一家人也一并接来,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在公主府长长久久,岂不美哉。”

魏小武双眼晶晶亮,忙叩首道:“小武承蒙六郎提携,一辈子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你自听我的吩咐,做好你的分内事,其余的不必管。时机成熟,你会明白我到底瞒着长公主甚么的。”韩嘉彦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顶,“去忙罢。”

“喏。”魏小武除去烦扰多日的心结,顿时心情飞扬。六郎不愧有君子之风,早知如此,他该早些坦白才是,何苦纠结这数日。

此后各自收拾就寝自不提。

夜深了,水心五殿的灯火逐渐熄灭。韩嘉彦靠在垫得厚厚的软榻之上,思索着方才自己对赵樱泓说的那些话。

她是不是说话太重了,赵樱泓会不会心里很难受?

她踌躇烦忧,加之手臂一阵一阵抽疼,一时间不能入眠。

也不知迷瞪了多久,忽而身侧传来脚步声,隐隐有香风拂来。此时主寝殿之内只有她与赵樱泓二人,下人们都在外屋休息。因而来者是谁自不必说。

韩嘉彦闭着眸子,未曾睁眼。她能感受到赵樱泓在她身侧立了片刻,本以为她只是来看看自己,却不曾想赵樱泓还是开口说话了。

“嘉郎,你睡了吗?”

“嗯……长公主有事?”韩嘉彦装出刚刚苏醒的迷蒙语气,回应道。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赵樱泓的语气里满是负担,而韩嘉彦此时已然猜到了她想要说甚么了。

果不其然,她听到了赵樱泓隐隐哽咽的声音:

“我对不起你……我…与他人有私情……”

韩嘉彦的心顿时皱缩成一团。

第八十四章

“长公主……”韩嘉彦缓缓从软榻上坐起身,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回应甚么才好。

“我对不起你……”赵樱泓哽咽抽泣。

韩嘉彦心中实在太难受了,分明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却让赵樱泓背负如此沉重的道德负担。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才是。这实在太荒谬了,荒谬得她竟有些想发笑。

但此时若笑出来就实在太怪异了,她无言以对,只能起身,缓缓展开怀抱,试探着去拥抱赵樱泓。

不出意料,赵樱泓瑟缩了一下,退后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怀抱。

韩嘉彦叹息一声,轻声问道:“你与谁有私情?”

“燕六娘……”赵樱泓哑声回道。

“燕六娘,就是那个前段时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侠女?”

“是。”

“所以是因为她,你才一直不愿与我同寝?”

“是。婚后那几日,我几乎每晚都会与她在一处。”赵樱泓深深垂首。

“甚么时候开始的?”

“婚前……”

“她救你车驾之前?”

“不,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之后我在外公家小住,她无意间又闯进了我所住的楼台,因此相识。”

韩嘉彦沉默了下来,赵樱泓忐忑地揪着手指,道:

“你不惊讶吗?她是个女子。”

“惊讶,同时也很好奇,女子与女子之间,是否能产生真正的情爱。长公主与她亲厚,那可以称之为与他人有私情吗?”韩嘉彦轻声道。

赵樱泓直到此刻才缓缓从自己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她发觉眼前的韩嘉彦显得异常平静,话语更是异常柔和温暖,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一般。丝毫不像得知妻子红杏出墙后,丈夫该有的状态。

而韩嘉彦的问题,也让她陷入了思索。这问题她已经思索良久了,至今未有答案。她对燕六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若说那是依赖,必然是的,自己感念于燕六带来的温暖与包容,终于有人能走进她内心。若说那是情`爱……到底什么才是情`爱?

“你与她亲近过吗?”

“亲近……”

“拥抱、牵手、接吻,还有……”

“没有!”赵樱泓惶急地打断她,“我只是……牵手与拥抱是有的,但更进一步的并没有。”

“那么,你想吻她吗?”

“她一直戴着面具,我怎么……”

“你想吗?”韩嘉彦打断她,继续问。

“我……说不清,好像没有过……”赵樱泓有些痛苦地回忆道。

韩嘉彦再度沉默,心中发苦,面上却笑了起来:“长公主,你多半是因着一直不曾与人亲近过,才会如此罢。拥抱、牵手,寻常的姊妹与闺房密友也都能这么做,你若不曾对她起情·欲,就实在谈不上爱上了她,更谈不上与她有了私情。”

情·欲……赵樱泓细细思量,她对燕六实际是有情·欲的,她对燕六包裹在衣衫之下的身体,产生过深深的好奇与迷恋,更有甚者,她曾想过与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模样,也想过她温热粗糙的手抚摸自己时带来的愉悦快感。

但奇怪的是,她确实不曾想过要吻燕六,许是因为她总是戴着那幅面具的缘故。在赵樱泓心中,燕六的面具是不存在的,但燕六的面容也是不存在的,因而她心中的燕六形象是不完整的。

如果她能看到她的面庞,看到她的唇瓣,那她一定会想要吻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些实在太难以启齿,她无法对韩嘉彦开口。

“你并不爱她,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韩嘉彦怀着一腔的酸楚,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说出这样的话,能减轻赵樱泓心中的道德负担,让她好受一点,轻松一点,那她愿意说。

不,我是爱她的……我是爱她的……赵樱泓的心在疯狂颤抖,困惑她许久的问题突然拨云见日,她心底一瞬从通透狂喜又跌入惶恐悲哀,最后彻底幻灭空虚。

她真的彻彻底底红杏出墙了,而燕六也已然离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长公主,早点睡罢,莫伤了身子。”韩嘉彦轻声劝道。

“你会恨我吗?”赵樱泓忐忑地问。

“我怎么会恨你,长公主莫胡思乱想。”韩嘉彦安抚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的宽宏大量?”赵樱泓感到很费解,“爱情应该是自私的,你若…对我有情,不该是这般模样。”

韩嘉彦无言以对,她好想此刻就扑上去抱住她,告诉她自己就是燕六,自己爱惨了她,然后狠狠亲吻她的唇。

她咬碎了牙根,拼命抑制着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感。她不能现在就失控,时机未到,若此时失控,一切就全完了。

如此念经一般反复劝告自己,终于她未能迈出那一步,但也彻底错失了回应赵樱泓的时机。

赵樱泓见他始终沉默不语,以为他是默认了,她悲凉一笑,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她已经失去了燕六,如今又把本对她有一些好感的韩嘉彦给推开了。韩嘉彦对她的感情确实尚未到那一步,这是很自然的事,自成婚到现在,自己对他有多冷淡,有目共睹。

如今她却头脑一热,把甚么都告诉了他,他该怎么想自己。宽宏大度是他的雅量,他能这么宽宏大度,自然是因为他没有那么爱自己。但想必,他也再不会对自己有任何感情了。

“你睡罢,我不该扰你的。”赵樱泓失魂落魄地绕开身前的韩嘉彦,往自己的床铺走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快看不清自己了。

然而就在此时,忽而手臂被拉住,随即韩嘉彦粗糙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唇,从后将她整个人抱住。

“嘘……有人进来了。”韩嘉彦的声音很轻很轻地传了过来,温热的风吹过她耳畔。

赵樱泓大吃一惊,有人进来了?怎么可能?

但很快她也察觉到了,夜色之中,透过东屋与西屋隔开的珠帘,赵樱泓忽而看到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她的床榻前。那黑影正拨开床帘往床内张望,赵樱泓看到这一幕,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那黑影未曾见到床中有人,似是一惊,然后返身就往东屋这里来。韩嘉彦已然松开了赵樱泓,跨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而赵樱泓透过韩嘉彦的肩头,惊诧地看到那黑影竟然佩戴着一幅熟悉的傩面。

六娘?!赵樱泓浑身僵直,难以做出任何反应。

韩嘉彦却一言不发,径直向那带着傩面的黑影冲了过去。

这黑影似是完全不惧韩嘉彦,亦不惧闹出动静来,腰间剑出,就向韩嘉彦劈来。黑暗之中,韩嘉彦周身没有任何兵器,只是抄起身旁一杆铜灯架,与黑影打斗了起来。

“铛铛铛”,直到金铁交击的声响响起时,赵樱泓才回过神来,惊得就要张口呼喊救援:

“来人!”这人绝不是六娘,六娘怎么可能会夜闯而入,冲着她和韩嘉彦下杀手?

“别喊!长公主别喊!”韩嘉彦当即出口阻止她。

为什么?赵樱泓不解。

“这是陷阱,你若现在喊出来,让人发现就解释不清了!”韩嘉彦一面用很不趁手的灯架招架着对方的剑,一面出口飞快解释道。

那黑影听闻韩嘉彦一眼识破他的图谋,手下剑法愈发凌厉起来。韩嘉彦本就左手受伤,使将不出,只能用右手招架。而对方的剑法极为古怪刁钻,韩嘉彦生平未见,一个回合已然落了下风,只得苦苦支撑。

“嘉郎!”赵樱泓手足无措,心急如焚。若她不喊人,韩嘉彦就要敌不过了。

“快躲出去!”韩嘉彦话音刚落,手中灯架已然被利剑一劈两段。

赵樱泓一咬牙,返身就往外跑,好在仆人们素来睡得不死,她此次出行,身边带着的都是心腹,她刚一冲出来,就见到媛兮等仆人都醒来了,正慌张地要往她屋里来。

“长公主?出甚么事了?”媛兮一把扶住几乎要跌倒的赵樱泓,惊慌问道。

“快去叫护卫,莫声张!”赵樱泓焦急道。

后方绿沅极为机灵,闻言立刻撒腿就往楼下跑。媛兮立刻护住赵樱泓,与另外赶来的两名内侍和魏小武一道,护着赵樱泓往楼下撤。

就在此时,忽闻寝殿之中传来一个狠辣张狂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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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你忘了我们的海誓山盟了吗?你说过要与我燕六共赴天涯。如今你却要与这个驸马双宿双栖,你对得起我吗?”这女声声音极其尖利,仿佛还用上了内力,一嗓子吼出来,震动整个水心五殿。

甚么?赵樱泓脑海里嗡嗡作响,她都不知道这人到底在说甚么。

“你闭嘴!”随即响起了韩嘉彦愤怒的声音。

“哈哈哈哈,我杀了你这个驸马,再杀了你,我燕六让你们双宿双栖!哈哈哈哈!”这女声继续大喊,这一回声音更高,传得更远。

整个水心五殿都苏醒了,向太后、十一皇子等人居住的东楼、南楼,全都亮起了灯火。

禁军被惊动了,大批刀枪侍卫冲进了西楼,顺着楼梯向上冲。

赵樱泓与身旁的仆从被团团围住,护在中央。

而楼台之上的打斗仍在继续,那黑影下手虽狠厉,但似是不打算真的对韩嘉彦下杀手。她方才吼出的那几句女嗓,不仅震惊了赵樱泓,也震惊到了韩嘉彦。

这声音明显是在模仿燕六,而且是开封府那一夜拼死断后时的燕六。虽然不完全像,但也有七成神韵了。

“你到底是甚么人!?”韩嘉彦又惊又怒,对方却完全不理睬她,挥出几剑将她逼退,随即返身就走,竟然冲出了窗户,抓住椽檐,攀上了水心五殿的殿宇顶部,并踏着屋檐往东楼冲去。

不好!那是向太后的居所!

韩嘉彦不能让这个家伙跑了,必须当即将其拿下,揭开其面具来挫败其阴谋。

她眼下左手不能动,轻功弱了一大截,攀不上屋顶。而且作为韩嘉彦,她也不能太过锋芒外露。故而只能咬牙,提着半根灯架冲出了屋门,从顶楼的廊道去追那个家伙。

她冲出来时正好赶上负责护卫本次行程的公主府禁军副都头高平远带队赶来,高平远立刻带着人追上她。

他们从西楼一路穿过廊道冲向东楼,但最终还是慢了一步,韩嘉彦还差一步就要赶到向太后寝殿前,忽而就听那张狂的女声再度怒吼:

“我燕六,被赵樱泓所负,此生此世,不死不休!”

这一声怒吼仿若惊雷在向太后头顶的屋檐之上炸响,随即忽闻“扑通”一声,那黑影从屋檐直接跃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

韩嘉彦气喘吁吁地立在栏杆旁,风雨吹湿她的衣衫,她的心沉入了深渊。

“好个张狂的女人!”她身后,高平远惊诧不已。

“那不是燕六……”韩嘉彦缓缓道。

高平远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肯定。

……

半个时辰之后,禁军冒着雨将整个水心五殿包括金明池搜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那所谓“燕六”。

向太后则来到了赵樱泓所居住的寝室。

她看着散着一头长发,双眼红肿,失魂落魄地赵樱泓,缓缓道:

“樱泓,此事我必须上报与太皇太后知晓,兹事体大,你莫怪我。”

赵樱泓抬眸,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最终还是甚么都没说出来。向太后撇了下唇角,返身离去。

赵樱泓眼眸中的光芒缓缓熄灭,直到一道阴影挡在了她身前。她僵硬抬头,对上了韩嘉彦垂眸看她的温柔目光。

“莫害怕,我护着你。”她轻声说道。接着张开怀抱,将赵樱泓抱入怀中。

赵樱泓攥紧她腰间的衣衫,终于在她怀中痛哭出声。

第八十五章

金明池的行程被迫中断,清晨一大早,天还未亮,长公主一行就已然返程。而向太后一行比他们走得还要早一些,已然返回宫中。

赵樱泓病倒了。

许是因着昨夜受到的精神打击,也许是因为淋雨受凉,她翌日返程的路上就在车厢中发起烧来,且一下就起了高烧,浑身畏冷,面庞却烧得通红。

韩嘉彦将她抱在怀里,让她枕在自己膝上,为她取暖。她口里不断喊着“冷”,身子轻微发抖。一会儿又揪着自己的心口,喘不上气。媛兮则一边掉眼泪,一边在旁不停地拧冰帕子,搁在她额头之上降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好不容易才将赵樱泓的病治得七七八八,眼瞅着她再将养将养,就该好透了。可发生这样多的事,她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一下又旧病复发。

“驸马,这该如何是好……呜呜……”媛兮哭得泣不成声,她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长公主转眼就倒下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她内心的惶恐无法抑制,以至于只能找韩嘉彦做主心骨。

“你照顾好公主,其余事情交给我。等回府后,立刻召太医来看病。振作点,别哭了,接下来的难关需要公主府上上下下团结一心渡过去。你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你必须起到镇龙石的作用。”韩嘉彦道。

“喏,奴婢知晓了。”听韩嘉彦声音冷静,媛兮总算打起精神,努力抹去泪水,红肿着眼睛,又给赵樱泓换了块冰帕子。

马车迅速返回曹国长公主府,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将赵樱泓送回寝室,留守的陈安迎了出来,见这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状态,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韩嘉彦很快就找上了他。

“陈安,出事了,你听我吩咐,即刻召集全府上下,除了公主府内贴身侍奉的奴婢之外,都到雪蕊院前的空地上集合,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敢问驸马,出甚么事了?”陈安凝眸问道。

韩嘉彦叹了口气,将昨夜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遍,末了道:“眼下长公主被人诬陷,恐怕太皇太后也要过来问罪,全府上下必须众口一致,不得胡乱编排长公主。”

“喏,奴婢这就去办。”陈安到底老练,立刻就明白事关重大,即刻去召集全府。

韩嘉彦则飞身返回自己的独院,魏小武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小武,去取我官袍来。”她道。

“喏。”

她在魏小武的协助下,褪去外袍,换上官袍官靴,系好腰带,最后将漆纱长直角幞头官帽戴正,端正衣冠,对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眨了眨熬得通红的双眼。随即跨出自己的独院,往雪蕊院赶去。

待她到时,全府上下都已基本到齐。韩嘉彦几步走到上首,声音清亮而有力道:

“昨日出游,长公主于金明池遇袭,歹徒污蔑她与燕六私通,此事已传入宫中,接下来数日,尔等可能会听到许多关于长公主的风言风语,但那些都不是真的。长公主高洁如皎月,不容任何人污蔑!”

下首众人吃了一惊,顿时开始议论纷纷。韩嘉彦声音拔高,盖过窃窃私语,道:

“自长公主出嫁后,她可曾与来路不明的人私会过?尔等可曾见过?这种毫无证据之事,歹徒竟敢拿出来污蔑皇家公主,这是栽赃陷害,其心可诛!”

所有人噤若寒蝉。她则继续道:

“长公主待尔等如何?可有克扣例钱?可有体罚刁难?她还曾对我说过,往后要让到了年纪的内侍找到对食的伴侣,让愿意出府的婢女能早日出府寻找如意郎君,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让劳苦的禁军将士人人都有田产家资,只要她力所能及,都会去满足。

“这样温润和美的主人,你们到哪里去找?

“非常时期,现在是长公主需要大家的帮助。不论接下来尔等听到怎样的风言风语,受到了谁的盘问逼迫,都请想想长公主,她才十八岁,如花一般的年纪,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污蔑摧残?请大家缄口不言,否认一切对长公主的污蔑,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好与坏,大家心中有杆秤。尔等帮长公主一分,长公主自会回报尔等十分。而若谁拎不清轻重,跟着乱嚼舌根,我韩六必会揪出此人,下场如何,倒时便会见分晓。韩某人虽是一介书生,识人断案的功力还是有的,莫要想着糊弄隐藏,我必追究到底!

“都听明白了吗?”

一时之间无人回应,绝大部分人还沉浸在韩嘉彦方才的话语之中,尚未回过神来。

陈安刚要替韩嘉彦再喊一声,给她个台阶下,就听韩嘉彦忽而气沉丹田,爆发出极为响亮的音量,一声断喝振聋发聩:

“都听明白了吗?!!”

“禁军明白!我等必力挺长公主,不容任何人污蔑长公主清白!”禁军步兵都头王隋以及副都头高平远,还有刚来公主府的马军朱都头率先表态。

随后,众仆从纷纷揖手下拜,表示应从。

“好!待风浪过去,人人有赏!”韩嘉彦高喝一声,随即穿过人群,向门口行去。魏小武追随着她,就听她吩咐道:

“即刻备马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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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魏小武迅速牵来马,韩嘉彦跨上马,就策马向宫中疾奔。她来到往日进宫所走的东华门,但因着她今日并不入宫当值,守门禁军并未接到她的另一半鱼符,故而委婉客气地将她挡在了门外。

韩嘉彦急得来回踱步,磨破了嘴皮子,请禁军入内通报,告诉内侍省都知黄敞有急事要入内觐见。可禁军却推诿,只说若有事奏报,请走上疏流程,非紧急军情不得无故入宫。韩嘉彦急得攥紧了拳头,恨不能一拳砸到这不知变通的禁军脸上。

奈何她只是个从七品的资善堂直讲,哪怕是驸马,也是“外男”,禁军对她严加管束是没有错的。

早知就带陈安来了,他是能入宫的。但眼下非常时期,陈安必须要留在府内坐镇,而入宫觐见这件事,陈安的位阶还不够,必须她亲自来做。

正纠缠间,东华门内有一小队内侍出宫办差。碰巧其中一人韩嘉彦识得,趁着对方还没走出来,她立刻喊住了对方:

“梁从政!梁从政!”

梁从政听到有人呼喊自己,抬头瞧见韩嘉彦,吃了一惊。

“韩都尉,您这是有事?”他揖手拜道。

“麻烦即刻传话官家,我有急事觐见。”韩嘉彦隔着东华门的门洞喊道。

梁从政愣了片刻,随后也没过多犹豫,叉手躬身,便转身往宫中跑去。

韩嘉彦焦虑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她看到梁从政再次出现在了东华门,并且带了黄敞过来。黄敞向禁军传了官家口谕,韩嘉彦终于得以入宫,随着二人快步往宝慈宫而去。

“官家眼下在太皇太后处,韩都尉随我们去那里觐见。”黄敞解释了一句。

眼下是卯时刚过,朝参尚未开始,参与常朝的官员们尚在点卯入宫,等候朝参。韩嘉彦几乎要在宫道之上跑起来,以至于黄敞和梁从政从在前带路变成了在后追跑。三人花了很短的时间,一口气赶到了宝慈宫,通报后,太皇太后即刻召她入内。

她一入内,便看到上首端坐的一身朝服的太皇太后,向太后与官家分座下首。向太后睨着韩嘉彦,神色冷淡;官家同样一身朝服,眉头紧锁,显得紧张不安。

“事情我都听太后说了,你急急忙忙进宫,想必是要替樱泓做解释罢。”见礼之后,太皇太后声音平静地望着行色匆忙的韩嘉彦问道。

“回禀太皇太后,长公主备受打击,今晨已然病倒。她无辜遭人污蔑,臣身为人夫,心急如焚,为保长公主声名,臣斗胆入内,禀明天听。”韩嘉彦忍着疼痛揖手,声音中气十足,满目凌然。

“那个闯入的歹徒,自称燕六娘,说她与樱泓有私情,你解释一下。”太皇太后不慌不忙。

“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长公主自出嫁以来,根本不曾接触过任何来路不明的外人,这是明晃晃的栽赃嫁祸!”韩嘉彦道。

“既然樱泓不曾接触过外人,那为何会有人要嫁祸于她?空穴来风,总该有原因才是。”向太后开口了。

“臣不知嫁祸之人企图,但臣知道,长公主自前年十一月车驾遇袭开始,便被歹人盯上了。那袭击车驾的人,至今未曾查明,如今又有人要栽赃长公主与通缉犯燕六娘私通,其意歹毒,其心可诛!”韩嘉彦铿锵有力地回道。

“前年袭击车驾的不是燕六娘吗?”官家插言询问道,他感到无比困惑。

“不是燕六娘,长公主对臣提过,她是被燕六娘救下的。燕六娘彼时是从杏园茶肆的二层跳下。当时的位置关系,杏园茶肆在车驾所行御道的右侧,而御马遇袭后,飞针是扎在马的左侧颈项之上,燕六娘是无法打出这样的飞针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飞针?甚么飞针?长姊的车驾不是被孩童的蹴球给惊了吗?随后不是燕六娘试图劫持车驾未果,突围逃跑了吗?”官家吃了一惊,事情与他所想竟截然不同。

“当时有一根飞针打在了御马的左颈之上,御马才会发疯,那蹴球只是掩护。长公主发现了这根飞针,还将其取下来一直保存着。”韩嘉彦解释道。

“竟有这等事?”太皇太后本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她眉头紧锁,道,“樱泓怎不说清楚,反倒遮掩了下来?”

“长公主生性淡泊无争,又怕因为一根飞针牵连甚广,故而隐瞒下来,才会使燕六娘背负了袭击车驾的罪名。”韩嘉彦解释道。

“如此,这燕六娘岂不是对长公主怀恨在心?”向太后又一次开口道,“那这一回她闯入金明池袭击长公主,就说得通了。”

“太后此言差矣。”官家出言驳斥,“那歹徒口口声声说长姊负她,又扬言要杀了长姊与驸马泄愤,分明指向为情仇。这与燕六无辜背负袭击车驾的罪名是两回事,朕同意驸马的判断,这是栽赃嫁祸,必须要严查!”

向太后见官家情绪如此激动,而太皇太后对此事的态度也有变化,故而顺势而为,避开锋芒,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出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尤其关系到樱泓的名声。老身已然下了封口令,好在事情发生在金明池,那里都是禁军,是天家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但人言可畏,即便下了封口令,也难保此事不会传出去。

“因而要早日找到那个自称燕六的夜袭歹徒,此人……确实意图歹毒,这燕六娘前些日子刚刚劫走了开封府中关押着的茶帮匪首,而且在争斗逃脱之中受了伤。按照常理判断,近些日子绝无再度出手的理由。

“而昨夜的歹徒胆大包天,潜入了金明池这种禁军严密驻守的地方,只是为了袭击樱泓与六郎,大喊大叫惊动了那么多人,未果后跳水逃脱,这一切都是毫无道理的。老身认为,此人多半是假冒燕六娘行事,至于为何会栽赃樱泓与燕六私通,老身实在是迷惑。燕六娘乃是女子,将她与樱泓扯在一处,这也实在太牵强了。

“但这其中必有更为隐秘的道理,此事要暗查。官家,此事就交给你来盯着。老身这些日子身子实在欠妥,困乏不已,你与六郎要细心办好此事。”

“祖母明鉴,孙儿很快给您答复。”官家激动不已,立刻起身揖手应道。这恐怕是自他继位以来,祖母第一次主动交给他一件事去办。

“太皇太后明鉴!”韩嘉彦跪地拜服,心中长舒一口气,她今日入宫一博的目的达成了,只要太皇太后还站在赵樱泓这里,那她们就立于不败之地。好在她赌对了,太皇太后对赵樱泓仍有孺慕之情,毕竟是亲孙女啊。

不过还有一层更深的缘故,太皇太后多半已怀疑有人要借此动摇官家的皇位。这是她所不能够允许的,官家是她一手扶上皇位的,即便最初有所摇摆,但选定之后她就再未有过悔意。国朝的稳定才是她毕生的追求,有人企图动摇官家皇位,就是在动摇她的权威。

这也是韩嘉彦着急入宫,赶在向太后还未对太皇太后说出更多蛊惑话语之前,专门提起前年长公主车驾遇袭一事的目的。将昨夜之事与车驾遇袭之事结合在一起,才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太皇太后的疑虑,激发她维护国朝稳定,政权平稳的本能。

“唉,近来汴京乱哄哄一团糟,燕六娘到现在没抓住,又出了这档子事,看来是有人不想让天下安定。一会儿朝参,要向群臣提一提此事了。”太皇太后缓缓道,随即她威严的视线落在了跪地的韩嘉彦身上,轻飘飘道了句:

“六郎,你留一下,等朝参结束,老身要与你聊聊。”

韩嘉彦颇感意外地抬眸,随后恭敬垂首应下:“喏。”

第八十六章

韩嘉彦静静地候在宝慈宫偏殿之中,这里是太皇太后的居所,陈设毫不张扬,大气淡然,素雅简约。这许是一种大族豪门熏陶出来的气质,令疲惫的韩嘉彦不禁放飞了思想,想起了国朝曾经的过往。

国朝自建国以来,已出现了三位杰出的临朝称制的女主。

一是真宗的后妃,章献明肃皇后刘氏,俗名刘娥。出生微末,一生传奇,被世人称颂为“有吕武之能,无吕武之恶”。

二是仁宗的皇后慈圣光献皇后曹氏,开国大将曹彬之孙女,出身将门,临危不乱,熟读经史,善飞白书,谦谨节俭。一生被仁宗忽视薄待,忍辱负重,母仪天下。

三便是如今的太皇太后高氏,闺名滔滔。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因而也算是曹氏一门所出。三岁入宫,遇见彼时还是仁宗继子的英宗赵宗实。赵宗实与她同龄,两个三岁小儿就这样成了最好的玩伴,自此青梅竹马,缘定终生。

英宗与她携手三十年,生育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后宫没有其他的嫔妃,所有孩子皆为她所出,可见二人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她的人生,比她的姨母曹皇后要顺遂太多,她想要的总是能轻易得到,富贵出身、和美爱情、子孙满堂、至尊权柄,哪一样不是世人毕生追求。

高氏人生中的劫难,恐怕便是早早撒手离去的丈夫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还有丈夫交到她手中的这大宋天下。

韩嘉彦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会反对变法。

变法是她丈夫英宗与长子神宗早年间就已然商定好的想法,父子两代努力推行,她身为妻子、母亲,在此期间一直是隐身的,不曾有人问过她的想法。谁曾想丈夫、长子都故去后,她当政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翻父子俩长久以来努力推行的一切。

也许真的是家族利益牵扯过深,也许是她一直忍耐着变法期间所带来的乱象,韩嘉彦只是倍感惋惜,新法就此夭折,未能持续下去,仿若一切构想终成泡影,归入尘烟。

太皇太后亦有将门之风,她行事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相比于她的姨母曹皇后,她更为强势。奈何这份强势的动因却过于保守,缺乏了开疆拓土的野心。

曹氏家族,作为大宋开国将门,所出的两位女主,终究左右了大宋的朝局走向。韩嘉彦感到无奈,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以及娘亲的理想。

她想要踏平陇西,复得燕云,重现盛唐雄风。娘亲,您的理想好远大,孩儿想要承继您的理想,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糟糕,实在太困乏了,她昨夜一夜未眠,一直处在紧张、愤怒、无奈、隐忍、忧虑的情绪之中,劳心劳神,加上伤病未愈,体力不比康健之时,已有些支撑不住。

这会儿太皇太后还在朝参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来,身边只有宝慈宫的宫女随侍。她想着眯一会儿,等太皇太后来了必有人来通报,她肯定一下就醒了。

于是以右手撑着太阳穴,手肘支着身旁的高脚茶案,阖上了眸子。

鼻端的幽香安神舒心,韩嘉彦的意识逐渐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闻有人唤她:

“韩都尉,韩都尉!醒醒,太皇太后正候着呢。”

是太皇太后身旁的内侍徐都知的声音。

韩嘉彦猛然一惊,睁开眼,就看到慈眉善目的徐都知正凑在她跟前,而太皇太后就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之中,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眸光深沉难测。白发与褶皱已不可避免地沁染了她的仪容,韶华不复,但那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娇美动人。

“臣……臣失态了,太皇太后恕罪。”韩嘉彦急忙起身,揖手行礼。

“你也累了,在老身这里打个盹没甚么。坐,老身就与你随意聊聊。”太皇太后莞尔一笑道,声音出乎意料得和蔼慈祥。

韩嘉彦依言落座,只坐了半个椅面,挺直了腰背。

“你与樱泓成婚也有一个月了,日子过得可还顺遂?”

“臣一切安好顺遂,多谢太皇太后关怀。”韩嘉彦道。

“瞎说。”太皇太后再次笑了出来,“樱泓定是欺负你了罢。”

韩嘉彦一时哑口,太皇太后则道:“她待你不好,你不必遮掩,有目共睹。但你今日能入宫,为她挺身而出,说明老身没有看错你的品行,把樱泓的后半生交给你,老身算是做对了。”

“臣惶恐。”韩嘉彦再度起身,叉手躬背。

太皇太后打量着她,许久,忽而道:“你自幼不在韩家长大,也过了不少苦日子。你是个好孩子,与你的兄长们大为不同。就此断了前程,你心中恐怕对老身多有怨恨罢。”

“臣不敢,臣不敢……”韩嘉彦连忙跪下,俯首。

“你起来,莫要这般惶恐,老身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心中有些话,憋闷许久,想要对你说。”

“喏。”韩嘉彦的后背已然渗出了些许冷汗,她起身,又端坐回圈椅中。

太皇太后继续道:“你想要做事,这未尝不可,但要注意法度,莫要让人捏住了把柄。官家与你亲厚,我看在眼里,他身子弱,也请你多多帮扶。老身年纪大了,眼见着这一两年间,孙辈出嫁的出嫁,出阁的出阁,这宫里也愈发冷清起来。老身最后的愿望,是想看到我大宋后继有人。如此,我下九泉见了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太皇太后,您莫要说这些话……听着多让人伤心啊。”白发苍苍的徐都知在旁抹眼泪,韩嘉彦则保持沉默。

“你这眼睛真是开了闸似的,去,去把东西拿来罢。”太皇太后打发徐都知,徐都知离去,不多时,捧来了一方锦盒。

“你拿着,这里面是一柄匕首。”太皇太后道。

伴随着她的话语,徐都知打开了锦盒的盘扣,掀开盒盖,内里的绵衬垫之上,静静躺着一把精美的匕首。

韩嘉彦感到惊异非常,自古以来主君赠臣子兵器,都意味着赋予将帅权柄,亦或嘉奖臣子的武功。而其中多以刀剑为主,少有赠匕首的。

韩嘉彦一时不能参透太皇太后此举的意图,实际上,方才太皇太后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近似于临别托孤一般的话语,也令她惶恐不安。仿佛话里有话,难以完全明晰深意。

“臣惶恐,无功不受禄。”韩嘉彦揖手,下意识地要拒绝,因为看不透,故而不敢受。

“这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收下罢。”太皇太后坚持道,语气平和,但不容拒绝。

本该是我的东西?这句话犹如惊雷在韩嘉彦耳畔炸响,她呆滞片刻,无法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但她终究还是本能地接过了匕首,叩首谢恩。

“回罢,照顾好樱泓,你们二人……好好地过下去,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太皇太后最终仿佛叮嘱,又仿佛是祝愿一般地说道。

韩嘉彦最终一头雾水地在徐都知的护送之下出了宝慈宫,回首,能看到太皇太后站在宝慈宫的高台之上远远遥望着她,仿佛在送别。

韩嘉彦有一种这一面便是永别的预感,这让她心中倍感难过。她悄然打开了手中的锦盒,取出匕首,亮出匕首锋刃。

她细细观察,首先看到了匕首柄上刻着的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前四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红梅花般的红宝石。

她眸光微动,喃喃念叨出一个词语:“璇玑……”

而匕首锋刃如水,能映照出人的面庞,着实是一把工艺登峰造极的宝刀匕首。

她翻转匕首,忽而发现匕首的镡盘之上刻了两圈纹路,那纹路乍一看似是为了防滑,但细细一看,发现竟然是阳刻着一圈文字,这是一句《道德经》中的名言: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她心中有所触动,但一时却无法于头脑内明晰洞察,故而迟疑地收起了匕首,眸中闪过若有所思地光芒。

……

金明池的风波过去了四五日,也不知是不是太皇太后的封口令起了作用,朝中并未有对赵樱泓的议论或非议出现。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民间却还是传出了流言蜚语,说是曹国长公主因着车驾被燕六娘所救,与燕六娘有了私交,甚至因为不满与韩嘉彦的婚姻,而与燕六娘暗生情愫,夜里偷偷私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二人偷溜出府,曾于社火之夜在外游荡,后因长公主面具摘下而被人认了出来。

还说她二人曾黑灯瞎火在建龙观后的水池边私会,被建龙观的道士撞破,仓皇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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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风言风语逐渐传得甚嚣尘上,成为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新谈资之一。这些民间流传的言论,官府无法管控,故而最终还是传入了不少朝中大臣的耳中。

但因着这都是一些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之事,国朝谏官即便可以风闻言事,但此事牵涉到了皇室成员,又是涉及到女子清誉,还会牵扯到韩氏一族的面子,故而大多数谏官都保持着谨慎观望的态度,暂时未有人对此事发表甚么意见。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自然也听到了传言,因着有韩嘉彦事先的约法三章,下人们对这些言论倒也毫不奇怪。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做着手里的事,不受影响。

而这几日韩嘉彦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衣不解带地在照顾赵樱泓。赵樱泓这一回旧病复发,来势汹汹。高烧反反复复,胸闷气短时而出现,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中。

宫中派来的御医会诊了一次又一次,都拿不定主意,害怕下药、下针过猛,会导致本就体弱的长公主承受不住。但不下药、不用针,就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最终御医还是选择了保守治疗,因为这个病在他们看来本无法根治,拖一拖,延缓下去,也就没事了。

有一个人却对这种治疗方式感到很不满,便是韩嘉彦。

她为赵樱泓私下里号过几次脉,认为这一次赵樱泓虽然发病凶猛,但眼下血液流速极快,这是一个下针彻底冲破心阻的绝佳机会。虽然有些凶险,但绝对值得一试。一旦成功,赵樱泓此后都不必再被心病折磨了。

思来想去,韩嘉彦最终还是决定放手一搏。若不趁此机会搏一把,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因为她自知自己身份秘密在不远的将来可能要守不住了,故而必须为赵樱泓的身体早做打算。

她为何会有此预测,只因赵樱泓从未与韩嘉彦详细提及前年车驾遇袭时的细节,尤其是那根飞针,是连皇室、开封府都不知道的隐秘,因着赵樱泓的隐瞒,知晓那根飞针的只有她、桃滢与燕六娘。

韩嘉彦是如何知晓的?总不能是桃滢对他说的吧,当时桃滢都被吓懵了,全程蒙在赵樱泓怀里瑟瑟发抖,根本也没在意那根飞针是怎么回事。

何况桃滢到底说没说,一问便知。

因此不难猜想韩嘉彦恐怕就是燕六娘,起码与燕六娘有关联。

现在赵樱泓生着病,等她病好了,一旦听官家等人问起此事,势必要猜疑她的身份。届时她真的很难再继续隐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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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韩嘉彦要把自己能做的事,在这段时间内都做了,为赵樱泓的未来好好铺一段路。做完这些事,赵樱泓若要赶她走,她也能安心离去了。

于是她写了一封秘信,让魏小武送至万氏书画铺子,魏小武归来时,为她带来了针灸包和一幅针灸点位图。这显然是师兄浮云子与曹希蕴曹道长地手笔,他们给了韩嘉彦此次针灸的建议。

是夜,她给贴身服侍长公主的婢女们都点了迷香,然后潜入了赵樱泓的寝室。

放下帐幕,点起明灯,他用黑布蒙住自己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眼。将针灸包铺开在手边。她用手轻柔地抚了抚赵樱泓烧得通红的面庞,眼下她正处在昏迷沉睡之中,好不容易安宁片刻,韩嘉彦真的不忍心搅醒她。

“樱泓,对不起,没有时间了……我来为你针灸。”她用上了自己的女子本音,轻声说道。

接着她解开赵樱泓身上的衣袍,褪去她上身所有衣物,捏住银针,屏气凝神,找准穴位,一针扎了下去。

赵樱泓身子一颤,仿佛醒了,又仿佛还在梦中,她眸子半开半阖,望着跪在她身侧的这个人,口里虚弱地呢喃道:

“六娘?是你吗?”

“嘘……别说话,闭上眼。很快就好了,很快你就再也不生病,不难受了……”回应她的是一声轻柔的话语,接着便有一只熟悉的温暖粗糙的手盖上了她的眼,阖上了她的眸子。

第八十七章

赵樱泓做了一个悠长又痛苦的梦。

梦中她浑浑噩噩地泡在浴池之中,四周空气氤氲潮湿,闷气至极。她喘不上气,想要从池子里上来,却浑身瘫软,动弹不得。

故而为了能得到片刻喘息,她拼命地大口呼吸。那池子里的水,忽而热得好似沸腾,忽而又冷得如同数九冰湖,她在反复的折磨之中挣扎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不过她还是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的,因着她偶尔也会清醒过来,但身旁的人来来回回,全都面目模糊,声音如同蒙在鼓面之中,很不清晰。

除了专门服侍她的媛兮等婢女,她好像……一直都有看到韩嘉彦的身影,她勉强能辨识出他那熟悉的一袭青袍,还有那双温热粗糙的手。

给他添麻烦了……病重的赵樱泓,心中只有这样的想法。

在这永无止境的浑噩之中,她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刺痛,随即浴池消失了,她被惊醒,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黑布蒙面的人,那人用她异常熟悉的声音安抚着她。

是六娘……是她!她来了,她来了!她没有出事,也没有抛下我,她狂喜着,心口却愈发绞痛起来。

“啊……啊……”她痛苦地喊出声。

“樱泓,坚持!努力呼吸,努力呼吸!”那一双温热有力的手将她抱了起来,抚着她的前胸,为她顺气。

“难受……心口好疼……”赵樱泓的泪水不自主地流了出来,痛苦使得她的面目全都缩成了一团。

“坚持……樱泓,最后一道坎了,迈过去你就解脱了!”六娘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好像还隐隐带上了哭腔。她满心的焦急与心疼,仿佛对赵樱泓的痛苦感同身受一般。

“我不要,我不要!娘,救我,救我……”赵樱泓浑身开始不自主地发颤,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此时的她上半身几大关键穴位都扎着针,而她背后,韩嘉彦用自己的身子支撑着她的后背。

“呼吸,深呼吸!樱泓,你可以做到的!”韩嘉彦用拳眼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位置,帮助她的心脏鼓动。

尽管她二人此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因着雪蕊院内的贴身侍从都被韩嘉彦迷晕了,而她们的声音还不至于传出院外,故而倒也无甚挂碍。

赵樱泓不知这浑身的发麻震颤与心绞痛折磨了自己多久,赵樱泓连哀嚎乞求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逐渐委顿下去。但她并未放弃,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着她努力喘息,直到她忽而觉得心口一热,仿佛是血液冲破了甚么关隘,她忽而感受到整个胸肺间一片酥热麻痒,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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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眉目间飞起狂喜,手忙脚乱地拿过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白帕子,捂在了她的嘴边。

“咳咳咳咳,咳!”赵樱泓猛得咳出了一口鲜血,殷红发黑的血液瞬间浸染了雪白的帕子。

“通了,通了!”韩嘉彦喜悦地呼唤道,“太棒了樱泓!你挺过来了!”

然而赵樱泓已然没有任何气力回应了,呕出这一口心阻淤血,她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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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赵樱泓再次苏醒之时,已然是三日后了,这一日是三月十二日,距离春游大会还有三日的时间。

她睁开眼,天旋地转了许久,才适应了眼前的景象。还是熟悉的床帐帷幔,这里是她的寝室。她觉得浑身虚软至极,哪怕催动一下手指,都会感到手臂发酸。

媛兮就守在她榻旁,见她醒了,立刻喜极而泣道:

“长公主!您可算醒了,恭喜长公主,贺喜长公主!”

“甚么?”她问道,嗓子是彻底哑着的,声音压根就没发出来,只是嘴巴呼出了两个气音。

“太医三日前来给您号脉,说您的病根消除了,您自己咳出了心阻淤血,这简直是奇迹啊!”媛兮兴奋地道。

是六娘,是她,她彻底治愈了我。赵樱泓立刻反应过来。她心底空落落的,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没有任何气力作反应。

这是自然的,因为她已经连续将近十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媛兮决定要好好养胖自家的长公主,但也必须遵医嘱,循序渐进地喂药食。于是苏醒过来的赵樱泓,很快先进了一些加了盐的米汤,随后又吃了一碗调得很稀的甜甜的枣泥羹。

又睡了一会儿,她发觉身上有点力气了,因着躺了许久,浑身不得劲,她最终挣扎着在媛兮的搀扶下坐起身,又吃下了少量补血益气的药膳。

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的精神恢复了不少,能支撑她与人完成完整的对话。

“驸马呢?”她问道。

媛兮没料到赵樱泓这刚苏醒就询问韩嘉彦在哪儿,她回道:

“驸马眼下正在训练,因着您这几日身子好转,他也不用再继续衣不解带地照顾您了,他在准备三日后的春游大会。”

“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吗?”赵樱泓确认道,她以为她看到的韩嘉彦是梦里的场景。

“可不是嘛,驸马真是个极好的人。他从早到晚都守在您榻前,给您喂食喂药,真的是亲力亲为,毫不虚假作伪。他是真的担心您,奴婢看得真真儿的。”媛兮感叹道。

“他…碰我的身子了吗?”赵樱泓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因着只有媛兮在跟前,她才问得出口。

“长公主,您别担心,他也就扶了扶,抱了抱,但更衣擦身这些事,都是奴婢等来完成的。驸马是君子,不会趁人之危的。”媛兮知道她的心思,安慰道。

媛兮还是误会了赵樱泓的意思,赵樱泓之所以有此一问,一是确然出于女儿家的害羞心思,被男子触碰,总会有所在意;二是她内心深处莫名十分在意那双温热粗糙的手,她总觉得那双手在浑噩的梦境之中总是不断的出现,抚摸她的面庞和身子,仿佛……燕六的手与韩嘉彦的手完全重叠在了一起,难以分辨。

她隐约记得,那日燕六来与她扎针时,没有戴面具,以黑巾蒙面,穿了一身靛蓝的男子衣袍,还束着发。燕六一直都是夜行服的装扮,也一直都是束着男子发冠,因着这样方便行动。但那天她没有穿夜行服,看上去背影与韩嘉彦好像。

那件靛蓝的袍子,她好像在韩嘉彦的衣柜之中见过,但此类袍子千千万,也许是她认错了。

赵樱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兴许是病糊涂了,脑海里一直不自主地将燕六与韩嘉彦重叠在一起。

但是……也许……她心中有一个相当疯狂的猜测,不知何时浮现了出来,就再未沉下去过,总会不知不觉间扰动她的思绪。

但眼下她没有那个体力去思考这些,她只想快快将病养好,春游大会她还是不想缺席,她想亲眼见证韩嘉彦在春游大会中大放异彩。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很不妙,身在流言蜚语之中,因此她想与韩嘉彦出双入对,在宗亲贵族和文武百官的眼前表现得亲密一些,这样能够破除不少流言蜚语。

听闻赵樱泓苏醒过来了,韩嘉彦来看了看她,但只远远在床榻旁站了会儿,说了一会儿话,她便以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为借口走了,赵樱泓想多留她一会儿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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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倒也并未撒谎,眼下整个长公主府的运行都是她在全面盯着,未免再出任何纰漏。她眼下最怕的是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再出现,对赵樱泓不利。故而她费尽心思,将整个公主府的护卫做到了极致。甚至亲自带队夜巡,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因此,她这几日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手臂的恢复便远远不及预期。本预计能恢复到八成,如今连七成都不到,手臂虽然已经能小幅度地动一动,但还是使不上力气,稍一用力就会痛。

她眼下依然无法拉弓射箭,故而只能被迫放弃骑射大会,只参加击球大会了。击球便是马球,她用右手持月杖,左手只需拉缰绳控马就行,其实控马她用双腿就能做到,不需要左手,故而影响不大。

她一直也无法抽出时间来去与师兄浮云子见一面,如今是她最需要师兄帮助的时候。

奈何夜闯开封府之后,他们为了避嫌和躲避侦查,一直不曾再见过面,连书信也只通了一回,因着传信的魏小武还不能知晓所有内情,故而为了防着他,信的内容言简意赅,根本不曾提及近况。

她只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处理当下面临的所有困难。

翌日,她清晨正照例在府内巡逻之时,忽闻院墙之外传来了箫声。这是一首韩嘉彦再熟悉不过的箫曲,因着这是她第一回 跟着师兄学的曲子,名叫《少年游》,就是应着晏殊的那首《少年游·芙蓉花发去年枝》而谱的箫曲。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这词与箫曲,是她初上龙虎山,内心彷徨抑郁之时,师兄专门帮她排解心绪所作。曲调恣意畅快,充满了少年人的欢乐明媚。

师兄在府外?韩嘉彦不禁驻足聆听,忽而闻得漏音,她不禁眉头蹙起,仔细辨认。这曲子吹了三遍,漏掉的音都是相同的,但顺序不同。而漏掉的音正好对应着词里的几个字:“花”“归”“家”。

韩嘉彦唇角一弯,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三个字的正确排序应该是“归花家”,扩展一下,就是“归去花匠家”,就是要约她在撷芳小院见面的意思。

韩嘉彦这些日子倒是一直在频繁出府,她眼下还肩负着官家派给的重任:调查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的下落。她眼下暂不用去资善堂当值,全权负责调查此事。故而她要出府,只要身边带了随从,府里的人是不会多管的。

她这回带上了魏小武和岳克胡,但出府以后,她在公主府以南的坊市茶肆中落座,便打发魏小武和岳克胡去调查附近的宫观,记录下所有能找到的左撇子道士。

她并非只是为了打发人而无的放矢,之所以要让他二人这么查,是因为她发现了那个夜袭金明池的歹徒身上为数不多的两条线索。

线索一:那人虽然用右手持剑,但在与她对打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左右手交替持剑,而对方的左手更有力道,使剑更流畅,想来这人应当是个左撇子。亦或者,此人的右手曾经受过伤。

线索二:韩嘉彦无意中瞧见了对方隐藏在袍摆之下的鞋袜,那鞋是道士才会穿的十方鞋,鞋上有十个圆孔,代表十个方位,而袜则是云袜。云袜配十方鞋,是道士再日常不过的穿着了。

这些日子,她但凡出府,基本都会带上岳克胡,这耿直的汉子至今对那日发生的浮云子拦车之事还是一头雾水,但胜在他知道好歹,口风也很严,此事就一直闷在他肚子里。他没有魏小武圆滑聪明,故而韩嘉彦需要慢慢取得他的忠心。

待到他二人走远了,韩嘉彦则偷偷出了茶肆,脚步一转就返回了撷芳小院。

她进门时,似是察觉到了甚么,扭头向不远处观望了一下,眸光微凝。随后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才推开门,进了院子。

浮云子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多时了,韩嘉彦见他一身即将远行的装扮,一时愕然。就听浮云子道:

“裴谡还没放弃追查,最近书画铺子附近越来越不安全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我和翟丹负责走这一趟,将茶帮四人送出去。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就要走,因着春游大会临近,西水门近来一直在运送龙舟,这是个时机。”

“去哪儿?”韩嘉彦问。她没有细问师兄打算怎么用龙舟把人运出去,师兄做事自有他的章法,他既然没有开口求助于自己,想来应当是胸有成竹。

“暂时未定,但应当会去龙虎山附近,找个地方先藏起来。我们这一走,顺利的话,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只有翟青和雁秋照应你了。你的装备,我都给你重新存进了这屋子的铁箱子里,你若有需要,就来自取。”

韩嘉彦默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浮云子见她状态很不对,问道。

“师兄,我的身份快瞒不住了,她就要发现我是谁了。”韩嘉彦欲哭无泪道。

浮云子愕然了片刻,随即忽而笑了:“坐罢,说说看怎么回事,我给你出出主意。”

韩嘉彦坐下,饮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将一切道来。浮云子默默听着,唇角带笑。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二人交谈完毕。浮云子从撷芳小院率先离去,韩嘉彦在屋里留了片刻,才跟着锁门离去。

有一个人影正在远处的街道拐角处,静静注视着她。

第八十八章

“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你确定?你怎么识得这位万掌柜的?”赵樱泓靠在床榻边,确认道。

绿沅情绪有些激动,脸颊红扑扑的:“回长公主,奴婢看得一清二楚。驸马离开府里后,带着魏小武与岳克胡去了南边集市的茶肆,后来驸马打发那二人离去,自己又折了回来,进了公主府附近的撷芳园。

“那园子里有个小院,驸马就是在那里与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见了一面。只是奴婢不敢靠近,只能一直在远处观望,不知他们谈了甚么。

“此前万掌柜来府中找驸马,奴婢在远处瞧见过,本不知他是谁,后来听魏小武提到他的身份,故而记住了。”

这件事令赵樱泓感到十分意外。她本没有打算让绿沅去跟踪韩嘉彦,只是今晨她还躺在床上混沌迷蒙之际,忽闻墙外传来箫声,那箫曲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很像是她曾听过的燕六的吹奏之法。

她还以为是燕六要向她传递甚么消息,只是在寝室内听不真切,故而她便让当时正好在身旁服侍的绿沅循声出去,靠近去听,将曲调记下来,如果能找出到底是谁在吹箫就更好了。

绿沅熟悉音律,也会吹笛箫,于是领命去了,却发现了韩嘉彦正在墙边驻足听箫,嘴里还在念念叨叨,跟着吟唱着甚么词,不一会儿还流露出窃喜的神色。她感到很奇怪,虽然不懂是怎么回事,但她能看懂驸马似乎从箫声之中领悟了甚么。

难道驸马和吹箫之人有甚么关系?

她好奇心大起,随后便跟上了韩嘉彦。便有了后来看到韩嘉彦在撷芳小院与万掌柜见面之事。

“所以……那吹箫之人就是万掌柜?”赵樱泓眉头蹙起。

“驸马与万掌柜为何会这般鬼鬼祟祟地见面,真是可疑。”绿沅道。

赵樱泓则叮嘱道:“此事你莫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媛兮,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长公主……咱们要不要去那院子里看看,驸马是不是在那里面金屋藏娇了?”绿沅担忧道。

“莫要瞎说,那院子……再寻机会罢,眼下不要莽撞进去,你先去将那曲谱默下来。”

“喏。”绿沅自去了东间的书案旁,提笔蘸墨记下自己听到的曲谱。记到末了,忽而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背后,一回头顿时吓了一跳。是赵樱泓起身了,正站在她身后看曲谱。

“长公主,您怎么起来了?您现在身子还虚着呢,不能随意下榻。”绿沅着急道。

赵樱泓面色稍显苍白,走路也稍显缓慢僵硬,但她昨晚那一觉睡得黑甜,眼下的精神状态比从前还要好:“我要尽快恢复体力,起码要行走无碍。你莫管我,快写完了,我要看。”

“喏……”绿沅无奈,只得继续默写。

赵樱泓迈着步子,有些艰难的在寝室内来回走动,她虽然眼下腿脚发软,身子无力,但却能感觉到心口前所未有地畅快,以往虚浮的呼吸如今变得更深了,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似是终于从某种疲乏的状态之中得到了解脱,逐渐被唤醒。

她开始经常地感受到肚饿,明明上一顿已然吃饱,过不多久就又饿了,总想吃东西,这是她以往从未感受过的。

她有预感,只要自己好好吃饭,多多锻炼,身子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

过了一会儿,绿沅将曲谱写好,刚准备交给赵樱泓,忽而寝室之外传来了媛兮的声音:

“驸马,您来看公主吗?”

“不知公主这会儿可醒着。”

“醒着的,您瞧,长公主还说想吃甜乳酪呢,您进来罢。”

门开了,绿沅一紧张,连忙将那曲谱塞在了书案旁的一沓信纸之中。赵樱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身前,眸光投向了门口。

韩嘉彦一步跨入,便落入了赵樱泓眼中。她从未如此仔细的打量这个人,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这修长的手脚,挺拔的身姿,优雅的颈项,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俊到极致,甚至可称为美的面庞。

这是她的驸马,她的丈夫,甚至有可能是……她猜想之中的那个人。现在她要应证这个疯狂的猜想,她要动用全部的智慧,看透眼前的这个人。

韩嘉彦就立在门口,一眼望见一身中单衣,披散着乌黑长发,纤弱地立在不远处的赵樱泓,便不再跨前一步。只是揖手下拜,谦恭而敬远。

“哎呀,长公主,您怎么起来了。”媛兮惊呼一声,连忙将手中盛着甜乳酪的托盘放在一旁,去扶赵樱泓,看到绿沅杵在不远处,她不禁恼道:

“绿沅,作甚发愣?!快过来扶长公主。”

“我没事,我能走路,莫要大惊小怪。”赵樱泓对媛兮道。

“可是……”

“起来走一走是好的,有助于康复。”韩嘉彦柔和地出声,打断了媛兮的话。

“你们都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驸马说。”赵樱泓忽而道。

绿沅眼珠子在长公主和门口的驸马之间来回转,媛兮见这小丫头这副模样,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故而甚么也不多说了,招呼绿沅便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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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被独自留在了门口。

但她二人又不敢走远,故而就在屋外默默候着,听里面的动静。

赵樱泓端详了韩嘉彦一会儿,道:“你过来。”

这三个字显然说得有些不客气,但并非是高高在上的呼喝,更像是十分熟稔的人之间才有的话语,藏着怨怼与一丝微不可查的惶惑。

韩嘉彦立在原地一时未动,赵樱泓见状,迈着步子往她跟前走:

“你总站在门口作甚,叫你过来,你却不听。”

说话间脚下走得似是有些急了,虚软的腿跟不上大脑急切的指挥,顿时重心不稳向前栽倒。韩嘉彦终于动了,猛然上前一步,抬起双手扶住了赵樱泓。

“长公主小心。”

“说甚么小心,都怪你,你不过来,只有我过去了。”赵樱泓没好气地瞪她,随即抬眸,近距离打量她容颜。

“长…公主?”韩嘉彦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终究还是不自在起来,挪开了视线。

赵樱泓松开扶着韩嘉彦的双手,敛袖,将宽大的袖口提起,往韩嘉彦的面上遮。韩嘉彦下意识偏头要躲,赵樱泓嗔了一声:

“别动!”

“长公主这是作甚?”韩嘉彦内心发苦地问道。

“莫问。”回她的只有两个字。赵樱泓用自己的袖子遮住韩嘉彦的下半张面庞,只露出她的眉眼,仔细端详。

韩嘉彦的眸光不再躲闪,终究因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而无法转动视线。她明亮的双眼里,眸光渐渐温柔如水,缱绻牵丝。

赵樱泓本专心地对比眼前人与自己内心那人的形象,但逐渐的便被她的眉眼与眸光所吸引。这人的眉眼俊雅至极,真是好看,清透的眼眸中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般。

确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一直萦绕在她心间,越是端详,这感受就越发明显。但理智告诉她,这不能作为确凿的佐证。

“长公主……我能不能……”

“你唤我一声‘樱泓’。”韩嘉彦刚要出声,就被赵樱泓打断道。

那日燕六来为她针灸,一直都在唤她“樱泓”,这很奇怪,因为燕六应着她的要求,一直是唤她“三娘”,从未唤过她闺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有一个人曾唤过她的闺名,便是眼前的韩嘉彦。这人虽然总是以“长公主”称呼自己,但大婚后回宫省亲之前,为了表现得亲昵一些,她曾和韩嘉彦约定过,让他唤自己的闺名,韩嘉彦是唤过自己闺名的。

“樱泓…”韩嘉彦唤了一声,随即遮掩般无奈道,“这是在做甚么,我实在有些不解。”

“再唤一声。”方才那一声太快,赵樱泓没能仔细分辨,“多唤几声,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

“这……樱泓,樱泓,樱泓……”韩嘉彦面庞逐渐涨红,但还是依言不停地唤她,心中真是又惶恐又好笑。

这样真的能分辨出我是谁吗?樱泓?她在内心颇有些调侃地问道。

“停。”脸红的可不止韩嘉彦一人,赵樱泓终究承受不住这一声声的呼唤,羞得满脸通红,不得不喊了停。

好像是……又好像不大像,主要是声音并不同,但语气似是有点像。她当时到底是烧得迷迷糊糊,实在是记忆不清了。

“你…你出去罢。”

这就赶我走了……韩嘉彦颇有些庆幸,又莫名有些失落。她矛盾地笑了笑,道了声:“长公主好好休息。”接着便揖手告别。

“等一下。”韩嘉彦刚要开门出去,赵樱泓喊住她,“后日便是春游大会了,届时我会和你一起出席。明日你再来我这里一趟,我与你商量一下接下来需要注意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没有劝阻,也没有询问原因,她早就猜到了赵樱泓的心思,故而只是应道:

“好,我明日再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眼下状态可还行,若太过疲乏,就不要再参加比武了。”

韩嘉彦借机解释道:“近来确实感到疲惫,尤其是金明池与那歹徒对战,左臂的扭伤加重了,一直没好全,拉弓射箭很困难。故而我只打算参加击球大赛。”

赵樱泓默了片刻,道:“也好,量力而行。”

“你明日几时来?”韩嘉彦刚要再推门,赵樱泓又出声问道。

“长公主几时方便?”

“那就巳时罢。”

“好。”

韩嘉彦终于得以退出她的寝室,这刚一出来,就看到媛兮和绿沅两人在门口,红着脸、抿着唇、憋着笑,一脸兴奋。她二人一见韩嘉彦出来,慌忙躬身叉手,然后互相搡攘着,如两只被踩了尾巴的狸花猫般跑掉了。

韩嘉彦:“……”

……

赵樱泓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五日春游大会这一日,她虽然身子仍有些乏力,但在婢女的搀扶下已然行走无碍。

昨日,她和韩嘉彦商定好了今日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首先第一点便是二人一定要表现得亲昵,不能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疏离来。故而今日她们全程都要互相亲昵相称,还要彼此牵手伴行,寸步不离。

其次,不仅是她二人之间,连下人对韩嘉彦的称呼也要改。不再称“驸马”,而是专称“阿郎”,以突显韩嘉彦长公主府“男”主人的身份。这个称呼也更显出仆从们对他这位“男主人”的认可。

其三,不论主仆,但凡在大会现场遭遇任何的非议、诘难、暗讽亦或者试探,都要彻底否定目前民间所有关于赵樱泓的传闻,不躁不怒,不允许与任何人产生冲突,维持不卑不亢、敬谨谦恭的态度。

于是为这一天准备多日的长公主府一行起驾,向金明池而去。

今日的击球大会,在金明池以南、与棂星门相对的宝津楼附近举行,那里有一片专门建造的击球场地。场地的北面是射殿,射殿的东面则是宴殿,宴殿就在宝津楼以南。

那宴殿是春游大会之时,皇帝临幸之地,圣驾与六宫妃嫔都是在宴殿之中下榻。赵樱泓与韩嘉彦作为皇亲,也会下榻宴殿。

韩嘉彦今日依旧未曾骑马,而与赵樱泓同乘。她望了一眼车窗之外的天空,碧空万里无云,阳光和煦而温暖,真是绝佳的好日头。

许是因为气候和暖,天光太好,街道上人人面上似是都洋溢着微笑。汴京百姓知道今日是春游大会,因而街面上人头攒动,好多人起个大早,就是为了能去金明池附近占个位置,凑凑热闹。即便看不到皇亲国戚的模样,也能赏一赏皇家美苑的绝好春光。

女儿家个个笑靥如花,男儿郎幞头上别着花枝,百姓扶老携幼,面上是开朗的笑。

真好啊……韩嘉彦一扫这些日子心中的阴霾,心绪逐渐舒缓放达。

昨日翟青给她暗中传信,浮云子与翟丹已经顺利将茶帮四人送出城去了,过了这一关,接下来除了寻找入宫见张茂则的契机之外,她便没甚么可以忧心的了。

除了……赵樱泓。她注意到,赵樱泓此次出行没有带绿沅,她多半能猜到绿沅留守府中是为了什么。

她将眸光投向赵樱泓,赵樱泓也在打量她。

二人目光相撞,但谁也没有退让,互相凝望了片刻,她们才颇有“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第八十九章

三月十五,春光无限好。

清晨一大早,圣驾就已然出宫,自新郑门出城,圣驾首幸宝津楼,于宴殿下榻后,先于宝津楼之上观看禁军各部百戏,随后驾幸射殿,举行御射典仪,最后在射殿外观看一场精彩的击球表演赛,谓之为“小打”“大打”。

“小打”是男子比赛,因着时长较短,故而称之为“小打”,但拼抢激烈,十分好看。而“大打”则是女子比赛,因着时长较长,又因女子马队装饰华美,偏向礼仪表演,故而称之为“大打”。

韩嘉彦要参加的便是“小打”赛,不过她虽然报名了,却一次集体训练都不曾参加,届时全凭临场发挥。幸而“小打”赛参加的都是王公子弟,多以娱乐热场为主,相当一部分人确然是从来不去参加集训,韩嘉彦在其中并不突出。

这一系列仪程走下来,要耗却一整日的时光。

“今日怎不见魏小武与岳克胡随行?”车驾快到宝津楼前时,赵樱泓忽而问韩嘉彦。

“我派了他二人去查案子,寻找那日金明池夜袭的歹徒。”韩嘉彦解释了一句,关于对歹徒身份的猜测,她昨日已然向赵樱泓说明了。

“他二人是不是力量不够?这大海捞针,要查到甚么时候?”赵樱泓问。

“本就是暗查,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二人已经查到了线索。

“今晨出发前,魏小武回报我,说是他动用人脉打听到在上清宫,确有这么一个左撇子的云游道士,从去年上清宫刚落成后就挂单在上清宫中,道号‘北辰道人’。

“只是这个道士年初去了嵩山,一直再未回上清宫。据传最近一段时日,有人见北辰道人出没于蔡府,与蔡香亭、孙绍东过从甚密。此人很可疑,我让他二人去上清宫蹲守查访,一定要找到。”韩嘉彦解释道。

赵樱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魏小武所谓的人脉,其实是韩府的人脉。虾有虾道,蟹有蟹路,在士大夫公卿贵族府内当差的仆从们,彼此之间也是有人脉网络的,往往这些下人都消息极其灵通,公卿贵族府里有什么传闻,都是这些人传出来的。

说话间,她们的车驾已然在宴殿前停稳。

车辕上的车夫与贴身侍女媛兮率先下车,随后,一席青锦压菱纹圆领大袖缺胯袍、腰束银銙鞓带的韩嘉彦步下车来,抬手扶了下头顶的垂脚漆纱硬幞头,回身,将赵樱泓从车辕上抱了下来。

赵樱泓扶着她的肩膀,觉得自己在她手里轻飘飘浑似没有重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车后,她低头理了理身上的紫锦绣牡丹大袖对襟衫,将肩头耷拉下来的霞帔重新披好,一仰头望向韩嘉彦,高髻之上朱钗步摇叮当作响。花钿、斜红、面靥以珍珠点缀,眸光似水、粉黛绝美,她扬起笑容,挽住她手臂,亲昵伴行。

这一切都是按照昨日就商量好的计划上演。

虽然是在演戏,但二人此时心中的感受都十分微妙。对于这场戏,她们谁也不排斥,反倒有些乐在其中。

赵樱泓想借此机会再接近韩嘉彦,从对方的每一举手一投足间寻找破绽。而韩嘉彦的心思则更为复杂,有小心翼翼的引导,有出于逃避的遮蔽躲闪,还有因她的靠近与亲昵而感到的窃喜与欢快。

下车后,她们互相挽着手登上宝津楼的高台,在宫中内侍省内侍的指引下,于规定位置落座。这位置位于宝津楼一层的台基之上、檐廊之下,一双太师圈椅、中央摆放着高脚茶案,专门为她“夫妻”二人准备好的。

这一路行来,已遇上不少前来赴会的公卿,上阶梯时也与几位贵妇人相遇,一一见礼。这些人涵养是极好的,并不会当面表现甚么,但看他们惊异打量的眼神,免不了人后要议论一番。

她们的左侧上首位,靠近中央帝君与太皇太后之位的座椅是朱太妃的位置,朱太妃的上首是向太后。右侧下首位则是遂宁郡王、十一皇子赵佶,普宁郡王、十二皇子赵似,徐国长公主赵桃滢等一众官家的姊妹兄弟。

中央帝君位的另一侧则是公卿百官的位次。

赵樱泓坐下后,本没打算那么快松开与韩嘉彦牵着的手,但忽闻一声急切的呼唤声:

“阿姊!”

她顿时下意识松开了韩嘉彦的手,去寻那声音。远处廊道尽头,赵桃滢急切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赵樱泓的怀里。

“桃滢……阿姊好想你。”赵樱泓泫而欲泣,抱着怀里的妹妹,努力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感情。这是她自大婚之后,第一次再见妹妹,这也是她们姊妹俩头一回分别这么长时间。

“呜呜……”桃滢在她怀里呜咽起来,赵樱泓忙松开怀抱,用手去抹她眼泪,温柔劝道:

“莫哭,今日专门化了梅花妆出来,哭花了多不像样呀。”

桃滢今日一身朱红色的锦绣襦裙,梳着双丫垂髫,身上环佩叮当,粉嫩的梅花妆衬得她漂亮活泼又可爱。

“阿姊也莫哭花了妆。桃滢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桃滢错了,不该对你发脾气。”桃滢说着说着,反而越是要哭起来。

“哎呀,都叫你莫哭了。说甚么呢,阿姊都不记得你甚么时候对我发脾气了?”赵樱泓有些好笑地抚着她的垂髫问。

“就是……”桃滢的眸光终于从赵樱泓身上移到了韩嘉彦身上,看到韩嘉彦面上温和的笑容,她顿时赧然低下头。

赵樱泓这下想起来了,是归宁时,桃滢莫名对韩嘉彦发了一通火,自己当时出于情面训了桃滢几句,惹得桃滢甩下她就走。

这小丫头一直内疚到现在啊……赵樱泓忍不住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颊。

“姐夫。”桃滢从赵樱泓怀中站好身子,乖巧地向韩嘉彦行礼。今日并非在课堂上,故而她不以师道行礼。

赵樱泓难得与妹妹见一面,故而也不打算让妹妹不开心,她不问桃滢的功课,只是将她抱在膝上,姊妹俩亲昵聊天,询问近况。

韩嘉彦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听着,只希望时光就停在此刻。

过不多时,十一皇子赵佶、十二皇子赵似一起来了,俩小子向赵樱泓、韩嘉彦行礼后落座。赵似见到亲姐姐,倒也知道上前亲昵一下。赵佶见了韩嘉彦可真是如坐针毡,但无法,位次如此安排,他也不能离开。

接着,大批禁军列队出现,他们是圣驾的先头开道队伍。辰正时分,圣驾亲临,公卿贵族、文武百官纷纷起身,躬身相迎。

官家、太皇太后、向太后与朱太妃的车辇在宝津楼外停稳,四位尊者下车,步上柔软的绒毯,一路上至宝津楼一层的台阶正中央,接受朝拜后,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在礼官的呼喊声中,众卿落座。

赵樱泓再见生母朱太妃,但母女此时无暇亲昵谈话,只能以眼神做了短暂交流。

宝津楼之下的宽阔广场之上,闲杂人等已然全部退却,有即将开始表演的禁军正在两侧临场等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伴随着礼官的宣喝之声,鼓乐奏响,表演开始了。

鼓手击鼓,整军齐唱《青春三月蓦山溪》,气势磅礴,随后笛声加入,演奏瞬间将场间气氛拉入恢弘欢悦、活泼激昂的氛围之中。伴随着鼓乐,广场远端瞭望高台之上,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将士挥舞起绣着猛兽的大纛,驯兽师们牵着狮虎豹下场。这些猛兽训练有素,在驯兽师的指挥下做出各式表演动作。

“哇!”窝在赵樱泓怀里的桃滢看兴奋了,连连鼓掌惊呼。她是第一回 看这些表演,对她来说极为新鲜。

这些驯兽表演结束之后,红头巾的将士又挥舞起白色小旗,接着便有百余人的将士军校山呼入场,开始各类阵法的演练与表演对战。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还是让赵樱泓注意到了。她偏头悄悄看她,见韩嘉彦眸光中含着忧虑,便猜到了韩嘉彦的心思。

禁军长久不打仗,却纷纷钻营这些花哨的表演之道,国朝还何谈抵御外侮,收复边疆。

她眼下看不到官家的面容,不知官家看这些表演作何感想,虽然已不是第一回 看了,但想必官家心中多半是不喜的。

倒是她手边的赵佶、赵似看得津津有味。

对阵表演在一声响亮的爆仗声中结束,烟雾中,忽而钻出一位戴着面具、披散头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形状者,他身穿青色贴金花短后襟的上衣,贴金黑色长裤、赤着脚,拿着一面大铜锣,晃动着身体跳跃舞蹈,或进或退,这叫做“抱锣”。

他在场中舞蹈一阵,接着伴随第二声爆仗响,鼓乐为之一变,奏起《拜新月慢》曲子,一帮面涂青绿鬼脸或戴面具,眼睛一圈涂得金灿的角色入场,他们身上挂着豹皮锦绣条带,或手持刀斧,或手拿棍棒,在场中飞舞跃动,翻转腾挪,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

这叫做“硬鬼”,是在表演群魔乱舞的情状。接着便有戴着面具、身穿绿袍、脚踏快靴,蓄着满脸大胡须的钟馗登场,在“舞判”的引导下表演捉鬼。

百戏表演本身发源自民间的祭祀,驱鬼辟邪是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加之金明池的禁军百戏本来就承袭自端午民俗,只不过将时间提前到了春日,以便皇室来此赏春。所以会有这样的跳大神驱鬼的表演并不奇怪。

韩嘉彦正蹙着眉头观看下面神魔乱舞的表演,冷不防忽闻耳边响起了赵樱泓的声音:

“鬼戴着面具我能理解,怎么钟馗也要戴面具?嘉郎你知道吗?”

闻言,韩嘉彦神色微凝,侧首看向赵樱泓。赵樱泓唇角带着一丝笑意地看着她,似是单纯发问。韩嘉彦亦扬起笑容,回道:

“因为鬼面佛心,才能做到惩恶扬善。”

赵樱泓眸光若有所思,韩嘉彦神色平静舒朗,表演仍在继续。

……

绿沅东张西望,紧张至极。

今日公主府绝大部分的下人都随着主人车驾去了金明池,留守的只有一部分禁军和杂役。

她按照公主的吩咐,今日要独自一人探明这撷芳园小院里到底藏了什么。而且这件事必须秘密来办,不能让府里其他人察觉。

她换了一身杂役的粗布衣衫,从仓库中找了一把趁手的梯子,扮成修剪枝丫的杂役,趁着府内禁军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她扛着梯子快步走到了小院门口,确认四下无人后,拍了拍门。那门是落着锁的,按理说内里应该没有人,但她不能完全确定,故而打算先试一试。

“剪枝丫~挑粪水~主人家,你院里的树枝杂了,要不要修剪一下。”她粗着嗓子,努力装扮出男子音色,喊道。

拍了一会儿门,见没人应,绿沅将心一横,大着胆子架起梯子爬上了门旁的院墙。跨坐在墙头,她将梯子提起来送入了院墙内侧,又顺着梯子下到院子里。

这院子空落落的甚么也没有,右手侧有一片马棚,但内里并没有马。但这马棚还残留着一些牲畜的气味,可能不久前还有马匹养在这里。

这院子内设很简单,一间灶房兼着餐间,灶房旁辟出一间土房作为浴房,铁浴桶下的灶眼与隔壁的火灶连在一起,烧火时顺带就能烧热洗澡水。

主屋与西屋两间是住人的,西屋内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面大立柜,柜子里是一些男子的寻常衣物,未见任何女子的用品。

除此之外,西屋里就只存放着一些蜡烛与油灯了。

她又进了主屋,待客的正堂只有一张方桌,两把圈椅。正堂后是主人寝室,在这里,绿沅终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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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沉重的大铁箱子,里面似是灌了铅一般,压根挪不动。

箱子摆放在主寝室的床榻旁,落着锁。锁是一种她根本看不懂的锁,与箱子铸为一体,坚固结实,难以外力破坏。锁扣是机关,绿沅摆弄了好久,压根看不懂这锁该怎么打开,都没有锁眼。

她急得抓耳挠腮却根本无法,无奈之下,只得满屋子找,在寝室东窗下的书案上找来了纸笔,努力将这锁给画了下来,画得尽量详细。指望着带回去给长公主看看,凭着长公主的智慧也许能解开。

画完后她将画纸藏在怀里,最后将这院子仔细搜了一遍,再未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物什。这里不像是有人长期居住的模样,更像是个落脚点,偶尔来一下,很快便走。因此虽然内里陈设看上去比较新,但物品也过于简陋,不足以支撑人在其中长期生活。

绿沅又原路攀梯子返回,她不知道,她的所有动作,都落在了远处一个藏在暗处中的人眼中。

第九十章

岳克胡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拉了拉袍襟领口以散热透气。

“小武,咱们这都跑了大半个汴京城了,从上清宫查到蔡府来,还是没找到那北辰道人,这家伙是不是跑了?”

魏小武望了一眼蔡府的后门,道:“瞎猜没用的,再找人打听打听。”

眼下他二人一身便服,身在蔡府的后巷之中。方才他们在这里与蔡府的一名下人见了一面,这下人和魏小武算是有点远方亲戚关系,故而看着情面,愿意将他所知道的蔡府里的一些消息告诉他们。

据这下人说,二月末的时候确实看到北辰道人到府上来,但自从三月后,就再也没见到了。此外,蔡香亭这些日子也一直往府外跑,还是与那孙绍东在一处,二人终日里混在一起,不知在谋划些甚么。

在蔡府能打听到的消息实在有限,但魏小武另有计较。就在蔡府附近,有个建龙观,关于长公主和燕六的传闻之中,有一个就是说她二人曾在这建龙观后的水池边夜会,被看守人发现之事。

空穴来风,这建龙观必然脱不开干系,不若就去寻那建龙观的人问问。

魏小武与岳克胡找上了建龙观,但没有去搅扰观主,而是去寻了那后池的看守人。那看守人起初对他二人非常防备,问什么都不答,直接就赶人。不得已,魏小武使钱,岳克胡使劲,二人恩威并施,终于还是撬开了这看守人的嘴巴。

关于长公主与燕六在池边夜会的传闻,确实是从他这里传出去,但他当时甚么也没看清,根本也不能确定就是长公主和燕六。后来孙绍东找上门,给他塞了一笔钱,要他一口咬定那两人就是燕六和长公主,他畏惧于孙绍东的势力,又拿了钱,不能不办事,所以才改口,传闻因此变了样。

“哎呦,两位官人,小道真是被迫的,我一个草芥般的小人物,哪里能与那些大人物斗。”

“那你就敢污蔑长公主!”岳克胡气不打一处来,揪着这道士的衣襟怒道。

“小道压根就没见过长公主,那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呀,可那孙绍东近在眼前……小道真的是没有办法,二位官人莫要再为难小道了。”这看守人哭丧着脸道。

岳克胡松开他,愤愤咂了下嘴。随即转向魏小武,道:

“接下来怎么办?”

魏小武想了想,打听道:“我向你打听个人,你要说得出一二,我们也不纠缠你了。”

“您问,小道一定知无不言。”

“你可知道有个道士,道号‘北辰’?这人与孙绍东、蔡香亭是一伙的。”

“北辰……小道还真听过这个名号。”看守道士思索道,“我听观里的师兄说起过他,据说是一个极厉害的道士,使了一手绝强的左手剑,而且千变万化,能模仿世间绝大部分的人,还会口技。

“此人此前是挂单在上清储祥宫的,上清储祥宫刚落成,彼时还未开四方丛林,不受外界挂单。但他偏要挂单,因而与上清储祥宫的人起了些龃龉,但因着在一众王孙公子面前展示了一身神技,后来服众了,便一直住了下来。后来他的名头就传遍了开封府的所有宫观。”

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等事,魏小武与岳克胡若有所思。

“你可知这北辰道人现下在何处?”

“这…小道实在不知,小道也只是听闻而已,从未见过这北辰道人呀。”

“那你可知道孙绍东家在何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倒不是甚么秘密,孙绍东家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时常大开门户招待一些江湖盲流,因而民间都流传一句话:吃福田院一年粥,不如吃龟儿寺一碗酒。这孙绍东家就在龟儿寺对过。”

约莫两刻钟后,魏小武与岳克胡赶到了龟儿寺附近,果然见到了孙府的门头。而且彼时门是开着的,孙绍东就站在门口,和家里的下人们吩咐着什么。

魏小武与岳克胡躲在远处观望,只见那孙绍东在门口和下人说了一会儿话,府里又出来了一个年轻男子。

“是蔡香亭。”岳克胡认出人来,他身为禁军,还是识得这个前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指挥的。

孙绍东与蔡香亭一道出了门,直接过了门前街道,进入了龟儿寺。

“咦?这龟儿寺怕不是和这个孙绍东有甚么干系。”岳克胡惊道。

“克胡大哥,你可有办法潜入进去,不要让寺里人发现,偷听他们说话。”魏小武道。

岳克胡想了想,道:“交给我吧,你在外面等我。”

说罢,围着寺外围绕了一圈,选定一个僻静角落,助跑翻越围墙而入。他一进来寺中,便猫低身子,不断寻找掩体,躲避寺里的僧人。这龟儿寺不大,不多时他便找到了蔡、孙二人所在。

他们进了一间僧房密谈,岳克胡悄悄趴在窗边观望,透过窗上糊的窗纱,能隐约看到那僧房之中还有一僧一道两个人。僧人大约是这龟儿寺的住持,而那道士是个女冠。此时正是那女冠在说话:

“……你二人放心,以北辰师兄的本领,此次必叫那燕六娘现出原形。”

“你们怎么肯定那韩驸马就是燕六娘?”蔡香亭问道。

那女冠解释道:“原因右二,其一、北辰师兄那晚与他对战,发现他武功路数与燕六极为相似,且左臂有恙,故而起疑。

“其二、我们得到消息,韩驸马派了人在秘密查北辰,而且直接就冲着蔡府去了,这么精准地认定了蔡府,必然是此前就有瓜葛才能这么快想到。谁与蔡府此前有瓜葛?不就是燕六嘛。这韩嘉彦就算不是燕六,也与燕六有关系。但结合前面一条原因,想必韩六就是燕六的可能性更大。

“北辰师兄眼下就守在公主府附近,那燕六如若真是韩驸马,那她在公主府附近必定还有据点才是,否则她的装备、马匹若都放在公主府里,公主府的人怎会不知晓?且燕六还有同伙,他们必然需要一个秘密接头的据点。因此只要能找到那秘密据点,揭穿就不成问题。”

孙绍东的声音透着兴奋:“这韩六要真是女贼燕六,那乐子可就大了。李道长,这事儿若是成了,你与北辰可真是首功。若是崇鹤兄能借此翻身,说不定还能博得长公主欢心,成为真正的曹国长公主驸马,届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这燕六到底是男是女,还不好说。按常理讲,男人是不会将自己装扮成女人去做夜行侠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状况。”那女冠泼了盆凉水道,“不管是不是,咱们必须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做两手准备更为保险,就算找不到那秘密据点,咱们还可以直接让韩六现场现原形。”

“怎么做?”蔡香亭追问。

“眼下韩六就在金明池,要参加春游大会。孙巡检,还得劳烦你那在金明池当值的堂兄再用点办法,逼迫那韩六参与竞渡骁勇赛,想办法让他落水。”女冠道。

“嘿!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孙绍东抚掌,“你们猜怎么着,这韩六的仇人还不止一个,前段时间在金明池落水的王诜听说了吗?就是被那韩六踢翻了栈板落水的,对韩六那叫一个恨,是我堂兄下水将他捞上来,还一直照顾他的,两人这段时日混得挺熟稔。”

“你莫这般多话了,赶紧去与你堂兄商议此事,莫要错失了时机。”蔡香亭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别急,听我说完。这王诜找我堂兄塞了钱,要我堂兄趁着春游大会之机教训那韩六,最好要让那韩六在万众瞩目之下狼狈落水才好。我堂兄和我提过,说是这韩六没有参加骁勇竞渡赛,但我堂兄已然将韩六的名字报了上去,打算激他参赛,撞他落水,一报还一报。这可真是一拍即合。我这便去找我堂兄去。”孙绍东说着便站起身来。

糟糕啊,情况好像不大对劲。外面偷听的岳克胡背后沁出冷汗,尽管他也震惊于这帮人对韩驸马就是燕六的猜测,但他打心底不相信,出于忠诚,他的第一反应是要阻止这帮人的阴谋。

所以他立刻返身,潜出龟儿寺,与外面等候的魏小武会合。二人急急忙忙往金明池赶去。

……

在禁军表演接近尾声之时,有一名内侍来到了韩嘉彦身侧,悄然在她耳畔道:

“韩都尉,您该准备更衣上场了,击球赛马上就要开场了。”

韩嘉彦点了点头,起身。赵樱泓看向她,眸光中隐有担忧,她怕韩嘉彦不在状态,上场会出事。

“放心,我去去就回。”韩嘉彦温和笑道。

那内侍并不只是来喊韩嘉彦的,还有赵佶、赵似都报名参与了击球小打赛。这俩半大孩子还没法骑高头大马,但胜在骑术不俗,故而是专门给他们备了小马来骑。

皇家在宴殿内辟出了几间隔间,专供贵宾更衣,每个隔间之内都备好了击球的窄袖袍子以及护具,袍子分红黑二色。每个人所属的颜色是抽签抽出来的,随机分配。韩嘉彦的袍子是黑色的,她属于黑队。

她褪下身上的大袖缺胯袍,摘下官帽,换上赛服,扎好腰带,包上黑头巾,戴上束袖与护肘护膝,步出更衣间后,有内侍专门领她到校场旁侧,热身候场。

有专门的军士为她牵马,并备好了击球用的月杖。月杖又叫做球杖、鞠杖,杖长数尺,顶端为偃月形,是木制的,外套上一层牛皮。

她的马是公主府专门为她挑的高头骏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与传说中项羽的宝马乌骓如出一辙。她和马儿已经熟悉了一段时间,给它起名骓云。

骓云见到她,亲昵地吐息,晃了晃脑袋。她笑着拍了拍马颈,随后开始热身。她尤其试了试自己的左臂,今晨感觉手臂状态不错,长久伴随的疼痛已然减弱了许多,左臂的活动度也大增,力道可以使出五成,但更大就会疼痛到难以为继了。

她的身侧,赵佶与赵似都在与小马彼此熟悉,大约是第一回 看到姐夫兼先生的韩嘉彦一身武服出现,这两人都感到很新鲜,不停地将视线往她身上投。

赵佶是红队的,赵似是黑队的。

不多时,黑红两队的队长出现了,这两名队长都是禁军之中的击球好手,往届多次作为队长带领队伍进行小打赛,不少参加了两度、三度小打赛的王孙公子对两人都很熟悉。

黑队的队长姓周,他抱拳揖手,向自己手下的十名队员一一行礼,他虽位卑,但要指挥一众尊贵的王孙公子组成的队伍进行比赛,这可不是甚么容易的事情。

作为老禁军,周都头对大多王孙公子都熟悉,也知晓他们的击球水平,唯独今次新参加的韩嘉彦,他不很熟悉,故而直接点名韩嘉彦道:

“韩都尉,可否担任后翼侧卫,主要负责防守,如遇敌队来袭,要阻拦拼抢,抢球后要及时传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温和道:“没问题。”

周都头松了口气,后翼侧卫这个位置不是甚么显眼的位置,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表现的机会,很难进球,若是换了爱出风头的公卿勋贵,恐怕就不乐意。好在韩驸马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下来这位周都头将所有人的位置都布置好,简单讲解了一下阵型和战术。

黑队有两个大主力前锋,周都头自己就是一个,还有一个便是李博明。此人是西夏立国前随李继捧内迁而来的李氏贵族,李氏还是唐王朝赐姓。因着党项民族习惯,他极擅骑射,击球也不在话下,长得五大三粗、一身黑肉,冲锋起来极为凶猛,犹如一头黑牛,故而有个诨号“黧牛”。

黑队的主要战术,就是全队努力拼抢防守,将球尽量传给周都头和李博明突围得分。

讲解完战术,在号角声中,全部击球队员上马,拿好手中月杖,进入击球场。

附近围观的禁军,和远端高台上围观的百姓见队伍入场,知道今日最精彩的重头戏来了,纷纷欢呼起来。一时间山呼海啸,分外激昂热闹。

击球场上铺着一层黄沙,东西两端竖木为球门,球门高一丈余,上刻金龙,下为石莲花座,中间加以彩饰。场边高台之上,有校尉持小红旗唱筹记分。御龙官沿着场边围城一圈,手持哥舒棒守卫球场。同时,教坊乐师在球场外奏乐。

韩嘉彦策马上场,按照布置来到了左翼的侧卫,赵似也和她一样,处在左翼的更后方。他骑着小马路过韩嘉彦身侧时,对韩嘉彦道:

“姐夫,你要小心红方的那个领头的。那人叫孙庆忠,据说要找你麻烦。”

韩嘉彦闻言,顺着他的月杖所指,看到了红队为首的一个魁梧的大汉。此人虽极其魁梧雄壮,但却面白无须,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强壮白马,提着月杖立在队伍最前头,正如狼一般盯着自己。

“找我麻烦?为何?”韩嘉彦淡笑问道。

赵似一笑道:“嘿,姐夫日前不是整了那王诜吗?那王诜不甘心,要找补回来,就找了这个孙庆忠。此人是神卫虎翼水军的副指挥使,一直就驻守在这金明池。他家中也算是有些背景。而且能力很强,不仅善舟楫水战,更是弓马娴熟,使了一手好枪棒,在军中颇有威望,是一号人物,不好对付。”

“十二郎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韩嘉彦好笑问道。

“是十一兄告诉我的,他消息灵通着呢,和禁军中的不少人物经常在一起玩儿,甚么都知道。”赵似道。

原是赵佶啊,这小子……韩嘉彦眯了眯眼。

“姐夫,要不要我给你打掩护,那孙庆忠虽然凶狠,却也不敢对我如何,我乃是皇子。”赵似虽然此前被韩嘉彦整得很惨,但他有个好处,一旦对一个人服气了,就死心塌地地支持和追随此人,韩嘉彦便是他目前内心之中最为佩服的人之一,他觉得韩嘉彦是绝对的深藏不露。

而且韩嘉彦毕竟是他亲姐夫,赵似极为护短,只要是自家人,他就一定会抱团。

“不必,十二郎保护好自己,莫要伤着了。我的事我自己来处理。”韩嘉彦左手倒提马鞭,捏着缰绳,右手持着月杖垂在马侧,对着远处的孙庆忠扬起了笑容。

两队队长各自策马上前,对马而立。特别的是,他们面对的是自己队伍,身后则是对方队伍。

中央裁判一身白衣,同样骑马,手中持着马球。马球大小如拳头,用轻韧木施朱做成。

伴随着一声震耳的铜锣敲击声,场中裁判将球高高抛起,两队队长同时挥舞手中月杖去击打飞舞在空中的马球,将球打向自己的队伍。

红队的队长孙庆忠一上来就大展神威,纵马狠狠前撞,撞开了周都头的马,手中月杖已然精准地打到了马球之上,马球“嗖”地飞入红队队伍之中,恰好被队伍的小前锋赵佶提杖一勾,揽在马下,他将球灵巧一击,球立刻飞向孙庆忠杖下,孙庆忠立时击球前冲,狠狠向黑队后场冲杀过去。

“防守!!!”周都头大喊,稳定军心,因着黑队一时被气势所压,有些自乱阵脚,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

在一片山呼海啸声中,韩嘉彦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过混乱的队伍,策马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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