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也儿,这些年你屡屡践踏始祖古制,不归宫守祀,誓与祀兽为敌,杀害圣灵玄卜鱼,还将遥国师囚禁在鱼渊,惹得兽族抗议骚乱,遭其余两族仇视,整个启明怨声载道,你儿时不是这般悖逆天道,冷血无情之人,王父知道你本性是善良的。”

这日,处理完繁琐国事,兽王叫住了千也,好似突然想要同她再续九年未再交心的父女之情。

千也顿住离去的步子,回头看他,面上毫无波澜,只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似是忆起儿时欢快旧事。而后又冷了脸,“我儿时也未全族尽灭,不曾孤苦无依。”

“你并不孤苦,你还有王父我,还有你王母和璃儿。”他并未说起川兮。

前几日王宫下聘,又掀轩然大波,兽族已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他不承认川兮。

“王父是为兽族,若我不是天选王承,我们并无情分。”这也是她自懂事起就只唤他王父,而不是同其他王族子嗣一般唤父王的原因。

他先是王,才成了她无血缘的父亲,真正对她好的,会连她叫他王父都哭鼻子吃味儿的,是她亲生父亲临天冶。

“我的亲人,还在世的只有川洛引,和千璃。”至少当年她全族尽灭,誓与祀兽不死不休时,面前所谓的王父都拒绝护她,只有姑姑和王姐一直站在她身前保护她。

爱憎分明,她不是菩萨心肠,只会将对自己好的人放在心上,王父曾教养过她几载,他年事已高,让她理国,她不拒绝,是在还他恩情。尽管这恩情也只是因着她额间隐着的三色帝王纹而已。

兽王见她这般,攥紧了拳,“你非要做个逆子,如何接这一族之王的责任!”

“王父若有其他人选,千也随时拱手相让。”千也微微低头,毕竟曾承欢膝下,他也对她慈爱过,在他面前,她也守得半分尊长礼数。

她可以拱手相让,可天下局势,她终究会以一方之主的身份兴兵再夺。她不稀罕兽王之位,可她需要权柄,才不至于在杀了祀兽后让这世道混乱无制。若是旁人,这话她定会凛然出口,可王父年事已高,能避免惹他生气的话,她尽量忍了。

“你非要闹的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吗?就因遥国师那句你是憾古之人,你便如此独断专行,就从未想过你也会做错?你是憾古之人,就做何事都是正确的?”兽王忍着怒气,双腮紧绷。

“错也是天地的错。”千也不卑不亢。

“恃宠生娇!狂妄小儿!”

“天地没宠过我。”她这十载遭遇若算是天地宠爱,那这宠爱也太变态了。

兽王再无法与她交流下去,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地,她这逆子,自有天道制裁。

“你终会自食恶果,滚!”这是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生路长,总有人来不及道别,也不知道一次相见便是永别,她未想过,她们这次不愉快的对话,实是告别之言。

后来,千也想,幸好她未顺着自己的脾气再呛他。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因他让她滚时说的太用力,咳了起来,她忍不住劝了一句:“王父注意身子。”

儿时十载,每载她都在王宫待上半年,偶尔,他也会亲自教导她,只不过她总嫌弃垚鹿一族温善,王父太过优柔寡断软弱可欺,遇事畏手畏脚,依赖天地裁决,对臣子纵容过度。她每次都没有耐心听他说太多。

可就是这样一个王者,温善可欺,并无坏心的兽王,最终却没能安享晚年,寿终归天。

前事难料,两人不愉快的沟通后,日子暂且回归了平静。只是这场交谈让千也心里憋闷,便苦了川兮。

历经苦楚,千也早已不会自怨自艾,亦不会哭诉抒发,只日日缠着川兮,以她情热以解烦闷。

川兮无奈,咬牙忍着疲乏承她热情,每每都累到无法配合,软软躺着任她折腾,脚腕都被她握的起了红。

“对不起,我太用力了。”千也折腾两轮后,吻了吻红晕处,抬头抱歉道。

川兮想抬头看看她,已是连脖颈都用不得力了,只能手擦着床褥摸索着,示意她上来。

“不疼。”待她上来,她才低低道,“累吗?”

“不累。”千也说着已是低头趴在了她颈间。

她不累,可她知道姐姐累了。

以往她总喜欢听姐姐自己说“千千,要。”,哪怕川兮没想做的时候,她缠一缠,她也总会说要,可这两日她都累的她不敢说了,一说就是长长的索取。

“我也……还好。”川兮抬手,颤抖抚上她烟蓝的发,怕她心疼,宽慰着。

累到抬手都抖,还说还好,谁信。

千也颓然倒向一旁,像狼身时那般手脚并用缠了她,窝在她颈间没有再动。

“我累了。”闷闷的声音自颈间传来,方才还说不累,现在又说累,是怕她累。川兮轻叹一声,沉默良久。

“千千,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每人思想不同,立场不一,才有了千姿百态的生活。”许久,她蹭了蹭她的发。

她知道千也委屈,亲人的不理解,旧人的日渐疏冷,往日情分变淡,她身不由己的痛苦和无奈,这些说来太无力,也太无用,她只能劝她看淡。

这世上千人千面,就算她现在被世人诟病,可就算这样,仍有许许多多与她灭族一般,亲人遭祀兽错判殒命的愿意支持她,万人讨伐,依旧有千人支持,不光兽族,灵长族和海族亦都有,许多灵长族支持她的人甚至不愿归顺川已,只信她这个“憾古之人”,盼她起事,等待追随,唯她马首是瞻。

“万事看好,多看看那些支持你的人,他们在等你。”川兮是修心高手,守心强者,当年凌云嗜杀成性,跟随她多年,亦被教化正心,她看待万事万物,理智又持守本心。

“嗯。”千也答的沉闷。她还年幼,想不开那么多。

“这几日怎的不去敛苍了?”川兮突然改了口,多说无益,不若说些开心的。自打她将自己毛发织纺的喜服送她下聘,她就已知道她日日在敛苍洞作何了。

“你知道的。”千也不满她明知故问,拱了拱脑袋。

“不知道。”川兮忍着笑意。

千也抬头,鼓起腮,“知道!”

“知道什么?”川兮歇了过来,眼神已清明,戏谑的看她。

千也知她在逗弄她,勾了勾指,满意的看到她星河挽月的眸子重新泛起氤氲粉红,“姐姐歇过来了。”

川兮咬牙,“出……”来字没能出口,她又使了坏。

“那件喜服,何时开始做的?”她算是怕了她了。

千也怕她累着,停了动作,却是没收手。

“归宫后。”撑着身子调整了舒服的姿势侧躺了,同她闲话。

“两年前,织的这般久。”川兮也侧头与她对视,相濡以沫的温柔。

冬日温情蔓延,恍惚间如蛮荒那些年的岁月静好。

“我没有灵念,无法御发织纺,只能动手。”千也似撒娇的语气。拉纺车拉的夜里做梦都是,这两年可是日夜忙活了。

“千千的手还是笨……”想说笨拙,想起什么,突然又止住了。怕是说完了,她今夜就甭睡了。

“姐姐今夜怕是不想睡了。”千也猜中了她的想法。说她手笨,没领教过?

“我手笨不笨拙,姐姐不是每日领教?这两载虽忙着织衣,侍奉姐姐,我可是从未怠慢。”她说着,已是重新俯身,自上而下看着她。

川兮扶额。好好的闲谈,又触了这崽子的食色本性了。

千也感觉到手间轻颤,知已做了太多,她怕是承受不住,收了手。

“睡吧,别累着。”终是放过了她。

心有烦忧,睡不安稳,千也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再次回到了十载前。

蛮荒边境的荒山,她遇到川兮的那座山头,漫山遍野的鲜血被风蚀,化为斑驳的凄凉。羌狼族所有的妇孺皮毛尽失,血肉模糊,父亲带着族中所有男丁,泪眸血红,颤抖着将她们抱回穹峰,压着满腔恨意下葬,山巅立起数百诀别墓碑。

他们死在祀兽审判下,尸骨无存,再无转世机缘,那座座诀别墓碑,是永别于世,再不相见。

胥壬丘跌跌撞撞奔向王城的方向,前来求她援救,可她终是没能赶到。蛮荒从此彻底荒凉。

她没有寻到母亲的皮毛,全族妇孺,唯她母亲烟蓝的毛发不知所踪,直至今日。

映映……父亲在呼唤母亲,一如往常像是撒娇的“嘤嘤”,他捧着母亲血肉模糊的尸骨,她再也不是他眼中高贵清雅的模样,这些年一直都是。

母亲满面恐怖的血肉下,不辨眸光的眼睛切切看着她,似在恳求她寻回她的皮毛,她那般高雅卓然的容貌,无法忍受如此狰狞的死去……

梦里血漫长河,举目腥红……

“姐姐。”渴求保护的呼唤,千也猛然坐起,逃脱了噩梦。

川兮被她无助的呼唤唤醒,看她缩到墙角抱着自己轻晃,口中一遍遍呢喃着“姐姐”,赶忙起身抱住她。

“姐姐在,千千别怕……姐姐在……”

千也失魂落魄的抱着自己,蜷缩在她怀里,依旧声声唤她。梦里满目充盈的鲜血蔓延到梦外,她不敢抬头看她,怕她也如母亲那般容颜凄惨,而她却无能为力。

“姐姐在……姐姐在……姐姐没事,别怕,别怕……”川兮吻着她冰凉的额头,抱紧了她颤抖的身子,不住安慰。

没有人知道千也这些年的噩梦,午夜梦回,她都会吓醒,无助坚强,迷茫坚定,一遍遍唤她。

她需要她,是活下去唯一的光亮。

……

昨夜未能安睡,翌日,川兮午时才起身,继续给千也做手刃。

手刃是当年护送三三时猎的上古穿山蟒的冠刃,一共三数,那日川兮找凌云拿七彩羽甲时,凌云一并给她的。因着她当年被祀兽断了发,而今虽发器又已长长,尾刃也已又炼化而出,可比不过当年旋飞数丈,只能近身搏斗。凌云怕千也现下树敌太多,遇敌时再因护她无法专心交战,便将冠刃给她,让她转交千也防身用。

千也无灵念,又嫌这东西拿着滑稽,川兮便用皮具做了腕套,将两数冠刃做了手刃,冠刃卡在腕套上,只需戴上腕套,刃身便自手背沿着小臂向上,如生长在手臂上,方便防身。

至于第三数,已是不知何时丢了。这两日千也命人彻查寻找,还未有结果。

“那一只元冠冠刃,你打算做成什么?”千也看她已快要做成了,想起最好的那只元冠,有些可惜。

“没想好,”川兮抬头,“别恼,毕竟是上古灵兽的元冠,有宵小觊觎也属正常。”她倒是看得淡。

比心态,千也永远比不过她。

“好吧。”

“有这两数可予你防身,便是好的。”川兮又劝道。

“嗯。”

千也没再纠结,身外之物,再珍贵也不值得浪费心情。

“待你做完了,我们去后山赏雪,山巅高寒处已落雪了。”这几日她心情不好,日日缠着她寻欢,川兮歇过来了就做手刃,已是在家闷了好几日了。

“好。”川兮欣然应了。

只是这雪,终究没在王宫后山看成。

……

千也在时云予第一次冒犯川兮时就想杀了她,只恨当时听了川兮的话,衔竹的事发生后,又给了兽王面子,未惩治她,放任她至今,演变成祸患。

衔竹原定回宫侍奉川兮的头一日,千也打发代替衔竹近身伺候的侍女明日便离开。侍女是王父调来的,因王父正善,也说是怕宫中再出如此荒唐的事端,他派来的人,千也未加防备。而今衔竹回来,毕竟不是自己宫里的,她嫌有监视之嫌,赶紧打发了。

第二日清晨,代替衔竹的侍女最后一次侍奉川兮饮食时,王父突然召见,早膳还未到,千也便出门了。

川兮早膳用的少,基本以汤羹作餐。这日的早膳多了一盅补汤,被封的严密,好似怕端来时被外面的日头晒坏一般。

川兮看着汤羹的包裹被侍女小心翼翼一层层打开,只以为这是兽族特有的补汤,小小的一盅,透明如水,泛着光亮。侍女说,是千也给她补身子用的。

因着前几日同兽王不愉快的交谈,千也心里憋闷,这几日夜夜将她累极,失了分寸,川兮以为她怕她身子吃不消,特意准备的,并未多思量。

汤羹如水,没有任何辅材,入口是清凉沁润的,带着些许凉意。羹勺舀起,勺底都泛着冷光,让她莫名想起三三在时她们在幽冥谷看到过的幽灯藤,连气息都很像。

“若你连美貌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那日她去时云予宫内为衔竹澄清谣言,以免衔竹再遭嫉妒毒手时,时云予莫名自信的说过这么一句。那时她因急着去见凌云,未能深思,过后也忘记了,未放在心上,不知为何,喝汤羹时,她又想起了这句话。

侍女看她喝汤,退下时轻轻将殿门关了,清晨的曦光,被挡在了门外。

……

自那日不欢而散,这几日千也都未去王父殿内理事,这日他突然召见,她有些沉闷,怕他再多言什么,又添烦扰。

只她入了前殿,并没有见到兽王,等在殿内的,是时云予。她殷殷期盼的看着她,眼中觊觎之色毫不掩饰,好似即将得逞一般。

千也只冷冽的扫了她一眼,就要进内殿,被她挡在了身前。

“也儿……”

“闭嘴!”也儿也是她能叫的?

时云予深深看了她一眼,自嘲的笑了笑,“自你归宫,除了滚字,这是你同我说的第二句话。”

“滚!”对于心狠手辣伤人容貌之人,千也毫不客气。

“又是这个字……”时云予呢喃,“不过往后你就是我的了,应是会听习惯的。”

千也皱起眉头,目光冷摄,不知她又要作何,只想着姐姐说过那唯一一条规矩:不能杀人。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她不接话,时云予便继续自言自语:“我们狼族耳力都很好,嗅觉也很好,只是你贪恋那个老女人,安逸太久,不闻外事,竟这般疏忽了。”

千也微微侧头,眯起冷眸看她。看她一步步后退,离的远了些,有亲卫上前将她护在了身后,她审视着她,一言不发。

倏然间,她闻到了内殿里血腥的气息,听到了宫门外军将攒动之声。

宫变……

时云予要叛乱?以何之名?何来军队?

内殿……王父……

她猛然想起丢失的那数穿山蟒元冠冠刃。

“时云予!你若敢弑父,我让你母女斩首无生!”

斩首,元灵无法祭天,再无来世。

“是也儿弑父。”时云予冷笑一声。

上古穿山蟒冠刃,只有她有。

还好,不是要栽赃姐姐。千也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只想到了川兮,还有兽王。

“他是你亲生父亲!”

“不用劝我,他已经救不了了。”

这些年虽与王父颇多隔阂,可他养育过她,亲情虽淡,他依旧是她的养父,可时云予竟然杀了他!她从未想过,温善如他,这一生从未作恶,最后竟无法安度晚年,还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上。

再度生死离别,千也眸子嗜血腥红,狩猎般盯着时云予,冷玉般的脸隐现蓝光,眼见就要化回狼身,朝她扑去。

“你没有灵念,哪怕是羌狼,也打不过一个灵士。”时云予被她嗜血之气震慑,再次后退一步,让亲卫将她层层护住,“川兮也没空救你。”

她话中有话,千也猛然一震,晃了眸光,片刻,又强自镇定。姐姐灵念高绝,定不会有事。

“戍佑将是猥甲幽兽,他说,他们一族之所以畏惧日光,常年居于冥幽谷暗无天日之境,是因为他们以幽灯藤汁液为食。”

时云予突然提起戍寒古,千也隐隐升起不详预感。

姐姐说过,她前世还是药灵时,戍寒古就曾想靠她药灵之心延寿修灵,自立为王。时云予不过是有脑无心的跳梁小丑,在姐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她害不了她,可若是戍寒古在背后指使,姐姐……

千也身形一颤,转身就要化回狼身疾奔回宫。

殿内突然流光徘徊,霎时冲出殿外,三色流光飞升入天,是兽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殿外,喊杀声四起,顷刻间成千上百的元灵发从四面八方升空入天。

片刻,戍寒古的前锋守将已是挡了千也的去路。

“她听说那是你给她补身的汤羹,早就迫不及待喝下了。”援军到,时云予终于道出了最后一句。

千也的心,一寸一寸沉下,锦衫滑落,烟蓝毛发闪起幽光,“时云予,我定屠尽夜狼一族!”

夹着狼嚎的冷冽嘶鸣之声如同地狱幽冥的索命,时云予下意识退后时,只见疯魔般烟蓝的羌狼冲入殿外千军中,有漫天的丝发阻挡她的去路,那束烟蓝的光渐渐变成殷红,依旧向着王承宫的方向,一步一寸,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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