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有一件事我曾不止一次反思,那就是,假如我那次认认真真看完了姜士安的信,会感到那里面流露出来的一点特别吗?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今天出院门碰上了我们剧团的另一位编剧。人家也不像我半路出家,正宗科班毕业,来剧团后,上了三部戏,响了三部戏,还不到四十岁。上级机关几次意欲让他出任剧团领导,均遭婉拒,此举愈发令同仁敬重:这才叫真热爱艺术,不是叶公好龙。他的妻子是舞蹈演员,很漂亮;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很出色。相互打完了例行的招呼,老师问我剧本准备好了没有,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说我的《周末》定于明天上午九点全团讨论。

剧本没有通过。

这天老师没来,为了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觉着《周末》太糟,让他不好发言,不忍当面伤我,就——躲了?

当初借调来京时领导明确告诉过我,能写出可供剧团上演的剧本来,就留下,写不出来,走人,试用期半年,令我骤感压力。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现在摆在面前:如果这部戏再上不了,我恐怕就别想在这个单位里混了,能不能留北京可能都是问题,就这么回去?怎么跟母亲交代?因为父亲的缘故,母亲对我寄予了无限期望。……zusu.org 茄子小说网

“韩琳,”我茫然扭过脸去,是他,那位我尊敬的老师,站在座椅之间的过道上,两眼含笑,问:“完了?”

我一语双关:“完了。”

他轻声一笑,走进来在我身边坐下。“听我说韩琳,《周末》相当不错,可以说非常成熟,是一个从生活出发的东西,坦率说,我没有想到。”我瞪大了眼睛,他的神情诚恳认真,不像一种安慰。“你很有才华,戏剧感觉很好。”

“那您上午为什么没来?”我不禁嚷道。

“有点非办不可的急事。没关系,我的意见都跟领导谈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同意我的意见。当然本子还需要做一个调整,结构上的调整。打个比方,一幅画,每个局部都很好,眼睛,鼻子,眉毛,嘴,都很好,很美,可是假如安错了地方,嘴安在了眼睛的地方——”我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明白我明白了。“两天时间就够!”这是他最后的话。

我在闷热的小屋里整整待了两天两夜,吹着电扇,两腿浸在一只凉水桶里,调整剧本,让“眼睛,鼻子,嘴”各就各位。剧本交上去之后我就躺倒了,高烧,头疼欲裂。早晨申申来过一趟,收拾房间打开水送饭,一阵旋风般的忙活之后就走了。这天天很好,夜里下了场大雨将多日来的闷热一扫而光,邻居两口子上班去了,我得以敞开房间门让习习的凉风由窗自门自由出入,真舒服啊,我闭上了眼睛,睡意渐浓。有敲门声,我叹息了:“进来!”单元门开了,门外的人进来了,是他,我的老师!心中一阵紧张,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紧张。一切都应被理解为正常的:她有病,他来看望病人。他是这病人的同事,老师,有权也有义务表示一下关心。当然,她敬重他的成就,他欣赏她的才华,但这也是一种不超越同行、同事的关系。他们之间没有一点超越这种关系的东西,可我就是紧张,这算不算是一种预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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