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弃厂

在城市里长大的暮合没遇见过这样的场面。打架的见过,岑叔叔砍架也见识过,警察局是什么构造她亲眼去看过,不过这样的景象她没有见过——

破败的灰蒙蒙的工厂大门和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外墙前站满了人,矮一点的墙面被踩的灰压压的,再高一点的地方被踹得间或有几个脚印,泥泞的,残缺的……

工厂的铁栅栏门应该是很结实的,但在面前的人群的推挤下一颤一颤的,像是一张破报纸,残损、可怜,坚守着它那个日期了的新闻。

门里面有一个保安,大概是吧,太远了,看不清楚,双手举得很高,想安抚躁动的人群让他们安静,没人听他的话,没人理他,或者,所有人都想冲进去,冲进去之后再考虑用什么方式理他……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不算什么。

叫暮合感到不舒服的,是这一群人。在尘土飞扬的坡道边上,有一家原本应该是在十里八乡都很说得上“恢弘”的厂子,而这群人,就站在这个破厂房门前,脚下激起的扬尘到了小腿,灰扑扑的衣服,说深蓝不蓝,比浅灰更灰,脸上没有生气,只有像厉鬼一样粗鄙又嗜血的模样。前面的人摇着铁栅栏,后面的垫着脚尖去够更高处的铁栅栏,再后面的人干脆推着前面的人……

暮枭打开车窗,唔的一下,外面夹杂着方言乡音的土话脏话直接撞了进来,咒骂,尖叫,怒号,还有哭声。对的,还有哭声。

暮合仔细的看,像是要看见才能确认自己脑子里自认为荒唐的想法,也像是要看见才能否认这个滑稽的想法——暮合在一众大人堆里,看见了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背后面背着一个小篓子,篓子里坐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娃娃!

“疯了吗?”暮合的感受已经不能仅仅用诧异来形容了,这里的这些,太疯狂了,在干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场景里还会带着孩子?不怕吓到他吗?

暮枭的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相比暮合,更多的,是平静。

“爹,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没人管吗?”暮合转过头来,从这些疯狂的人身上移开视线。

暮枭看着她,眼神对上,“这个厂子原来是炼钢的,后来倒闭了。”

“倒闭了?”

“倒闭了,”暮枭看向工厂,眼神逐渐深远起来,“这些人都是工厂的工人,厂子倒闭了,拖着两个月的工资一直没发……”

“所以就来闹事?砸场?”暮合打断暮枭的话,对于一直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暮合来说,见多的是算计,这种近乎原始野蛮的事情,第一次亲眼看见。“什么时候倒闭的?”暮合平静了一下,继续问。

“一年前吧。”暮枭继续回答她。

“一年前倒闭到现在还是这样闹?天天这样?”这一下暮合倒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野蛮的社会里野蛮的人是这样持之以恒,一年都坚持“推门运动”吗?

“一个月前,”暮枭看着暮合,“这片地被收了,工人们觉得厂房既然卖了,就一定有钱可以补上拖欠的工资了,就开始自发的来闹事。看见里面那个人了吗?”暮枭补充道,“他是厂长,对他的工人们很不错。”

暮枭没再说什么,暮合转过头,看着厂子里那个手足无措,狼狈不堪的厂长。良久,暮合问,“为什么倒闭。”这一次语气平静,这一次暮枭也很满意,暮合收回了感情,开始分析事件本身了。

“经营不善外加家贼难防,听说一开始工人们倒是很感激工厂带来的收入,也带动了这一片的经济,不过开始有人动起了监守自盗的主意……”

钢,是值钱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最开始工人们感激老厂长对于大家伙的帮助和关心,感谢钢厂给自己的工作,直到有人开始知道,原来钢这种东西,拿到县里卖,就能卖个好价钱,于是开始有人偷钢,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然后有第五六个……然后厂长发现了。www.九九^九)xs(.co^m

发现了,也做出了开除的准备,可偷钢的人带了一家老小上门来求,老的哭、小的哭,厂长到

底心软,把偷钢的人留下了,叫他在全场面前作保证……

不过恶人有时候坏的透,带头的人被点名批评,面子上就开始挂不住,凭什么老子要做检查,要叫这么多年轻的看笑话!老子就是要偷光你,叫你赔!什么第二次机会,狗屁的机会,你个酸书生,净是搞这些折人的办法!

再然后可想而知,厂子倒闭了,偷东西搞破坏的进监狱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挽回不了什么了。

厂子破产了,破产了也没办法再赔什么,可是村里人不管,即便是拖欠了四十天工资,那也是拖欠,欠了就该还,我偷了你没发现就是活该。

回程的路上暮合心头就是感觉堵得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气?经营不善、养虫为患是事实;怒?怒谁呢?门里面的还是门外面的?

暮枭先开口了,“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暮合其实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感受,“乱七八糟的,一开始觉得门外面的人可怜,后来又觉得门里头的也很可怜。”

“没有谁是真的可怜,”暮枭超过了一辆拖拉机,“门里面的要杀伐果断,有虫子就要摘出来,虫子求你放过它让他继续吃你的房梁,你放过它是你自己的问题。”

“您想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吗?”就是这个吗?

“不止,人心很重要,但是乱收人心不论好坏就是没必要。”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那天之后没多久,暮枭就飞了国外,临走前和暮合说,“看本质,要结果。”

刚开始暮合接手公司本来就是一头雾水,其实没太明白何为本质,如何结果。等闲下来了,暮合叫人去查了查这个厂子的厂长,老大学生,知识青年,办厂为民,“人很好。”

那个村的村长这样评价。

人很好,再也没有其他的评语了,好了半天就叫人说出三个字,其实很是叫人心酸。估计也是实在没什么再值得挑拣的地方了。

后来暮合又去看了那个钢厂一次,已经是一片废墟,弃厂。

彼时再看这句话,所谓本质大概先于厂长对于小偷的原谅,也许从一开始建厂就错了地方。结果如何,不如何,但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第一步也许不会定下一个结果,但那些一步又一步

仅凭性情不论实情的热血澎湃的决定,没有办法不出现最后的结局。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暮合想。

不论如何暮枭用了叫她无法忘记的方法看见了一个愚蠢的上位者和一群吃人吸血的原始人。所以暮合在别人被啃得只剩肋骨的尸骸上看见了前车之鉴,打骨子里厌恶蛀虫,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上位者,不可以蠢。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暮合的心不再仅仅只有长期的阳光雨露间或阴雨悱恻——那里也常有暴雨倾城,沙漠烈日。

从那时起,暮合要开始长大,成熟,变老。她不允许暮氏成为下一个灰头土脸的钢厂,不允许有蛀虫在暮氏的筋脉里蠕动。

还有一点,暮合没有说过——她不会让任何一个员工的孩子在那样一个让人窒息的灰蒙蒙的天地下为了四十天的工资而不得以蹲在篓子里嚎啕大哭……

所以,今天的暮合,是这样的。

那岑雪和暮萤呢?暮合想。她们,本来应该依旧年轻,像公司办公室里其他的小姑娘一样,偷偷地拿出手机给心上人发消息,因为一件衣服降价而开心的不得了……不是第一次地,暮合觉得,有些对不住暮萤和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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