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此间风雪如骤,外界却是艳阳晴空。

寻芳镇确实离宗门很近,出发不到两个时辰,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便已到了寻芳镇中。镇上十分冷清,家家关门闭窗,在外走动的人很少。

穿街的热风不知从哪里带来一张残破的告示,沈丹熹弯腰捡起来一看,上书内容竟是文人学子控诉当朝太子德不配位,罗列了他数条罪状。

其中最显眼也最为严重的,便是指控他与恶妖勾结,主动挑起与南应国的战事,导致群妖入侵中原,以至现在处处都是妖祸。

除了沈丹熹手上这一张,街角,墙边还能看到其他散落的告示,内容也都大同小异。

这样的内容能散布得这样广,连一座小镇上都张贴得到处都是,可见当今的太子早已名存实亡,已然失势。

“这些应该是二皇子一派散布出来的。”殷无觅说道,“现下妖祸闹得这样厉害,皇帝就算再偏心太子,想必也不得不顺从民意。”

如今世道混乱,边境之地常有战事,朝堂之上也争斗厉害,很不稳当。世道一乱,冤孽凭生,妖魔鬼怪也纷纷出世作乱。

像他们这样修仙问道的玄门,也难以独善其身。沈丹熹的父亲,一月前就收到朝廷召集之令,不止是他们门派,所有的玄门都收到了朝廷的信函,联手一起对抗此次妖祸。

殷无觅接的这个任务,是寻芳镇官府送到宗门来的帖子,他们所在的宗门名为玄阳宗,是附近最大一个玄门,门中与周边各处村镇都有联系,门中弟子时常出门帮助降妖除魔,亦是历练。

两人先去了镇上县衙,了解一番作乱蛇妖的情况,听说那蛇妖抓了镇上两名童男童女,当下不敢再耽搁,提剑往镇外山林中,蛇妖的洞府而去。

因他们二人即将成婚,未免节外生枝,殷无觅此次接的任务十分简单,那作乱的蛇妖也并非什么大妖,很容易便将它除去。

完成任务后,天还未黑,两人各自牵着一个孩童往回走,行至一条山间小溪边时,沈丹熹取出手帕沾水,把小女孩脸上沾染的血污擦干净。

殷无觅蹲坐在一侧,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夕阳斜晖中这一副美好的画面,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沈丹熹擦干净了小女孩,又拉过另一个男孩擦洗,余光瞥见殷无觅的神情,问道:“你笑什么?”

殷无觅不由自主道:“薇薇,我们以后,也要生一儿一女,可好?”他说完,神情愣怔了一下,垂下眼睫,嘴唇动了动,在舌尖轻声呢喃,“薇薇,微微……”

殷无觅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惘然,他抬眸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子,方才的一席话,确是他的真情流露。

他是对她说的,但方才那一瞬间,他十分确信,自己这一句话,是想透过她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那个人是谁?

殷无觅一下有些心慌和愧疚,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但不论如何,这样的念头便已是对眼前人的背叛,就算是灵光一

闪也不行。

沈丹熹却并未察觉他的异常,她大名沈丹熹,小字微微,从小到大亦听习惯了亲近之人唤自己小字,当然听不出他口中所喊的名字有什么差别,只是听到他说要生一儿一女,便下意识皱眉。

那种厌憎的感觉又来了,像海浪一样一下席卷她的心头,又很快退去。

两个人各有心事,同时沉默下来,气氛冷凝。

夕阳的辉光已越来越弱,周围不知何时起了雾,从水面氤氲开来,沈丹熹心觉不对,立即站起身来,说道:“走吧,我们快些送他们回去。”

殷无觅也觉出这雾气有异,不像是寻常山雾。

两人抱起小孩,脚下缩地成寸,极快地往山林外冲去。

但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遮蔽了山林草木,他们分明已经能够看见寻芳镇的屋舍,但雾气上浮,镇中屋舍又变得模糊,似乎陡然间拉远了距离。

“这雾气有问题。”殷无觅说道,唤了一声沈丹熹的大名,将怀里男孩塞入她手中,“你抱着他们先走,送他们回去,我留下试着阻一阻雾气。”

怀里的两个小童刚刚经历了要吃他们的蛇妖,如今又遇上诡异的事,早已被吓得发抖,只是紧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来。

沈丹熹也明白这个时候,最好是分开行事,若雾气里真潜藏有什么妖魅,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只会成为负累。

“师兄当心。”她点了点头,一手抱住一个小童,以叶化舟,在雾气彻底封住山林之前,冲了出去。

殷无觅提剑的身影则完全被山雾掩盖。

沈丹熹回到寻芳镇,将两个小孩送还他们的父母,又即刻出城,重返那一座山林。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坠入山下,黑暗笼罩大地,沈丹熹掏出一枚夜明珠捧在身前,头上朱钗和腰间配饰皆发出莹莹之光,就连衣裙也浮出一层朦脓光晕。

她从小便怕黑,是以身上所配,皆是能发光的材质。

沈丹熹就像是一团发光的萤火,毫不犹豫地冲入雾霾重重的山林内。

入山之后,沈丹熹很快发现,山林的格局同白日里大为不同,就连山势走向都变得不一样,想要再找到殷无觅的身影已是难上加难。

幸而她从前照着典籍所载,做过一种寻踪符纸。

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只符纸折叠而成的蝴蝶,蝴蝶翅膀上勾勒着金色的铭文,内里掺有一缕殷无觅的灵力,可以寻觅他的踪迹。

纸蝶有一对儿,名为牵丝蝶,殷无觅那里亦有一只,翅膀铭文里则掺有她的灵力。以往时候,他们经常利用这一对儿蝴蝶互通讯息。

沈丹熹左手托起纸蝶,以灵力催动。

纸蝶翅膀上的铭文线条亮起,符纸所作的蝴蝶摇身一变,化为一只翩然的灵蝶,震动翅膀,往前飞去。

沈丹熹立即跟上。

牵丝蝶在山林中绕行,看起来像是一直在雾中打转,但沈丹熹从蝶中反馈而来的讯息中,能感觉到殷无

觅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前方雾气中隐约露出一片模糊阴影,牵丝蝶扇动翅膀??[,往阴影里飞入。

沈丹熹一手捏着符箓,一手托着夜明珠走近,才发现这一团阴影是一座宅邸,宅邸的院墙面干净雪白,院门规整,檐上瓦片也整整齐齐,看上去是一座簇新的院落。

牵丝蝶在门口徘徊,一下一下撞着大门,想要往里进。

沈丹熹刚一走近,大门两侧悬挂的灯笼忽然同时亮起来,喜庆的红光一下驱散了四周的雾气。

与此同时,大门也咔哒一声被从内打开,牵丝蝶欢喜地从门缝钻入,停留在开门之人的衣袖上。

殷无觅轻轻抚一抚蝴蝶翅膀,迎向沈丹熹道:“师妹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快随我进来。”

沈丹熹观察着他的神色,“这是什么地方?我们白天来时,明明没看到山中有这样大的一座宅邸。”

殷无觅眉间带着喜意,牵着她往里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什么人?”沈丹熹问道,目光瞟向他袖摆上的蝴蝶,牵丝蝶会停留在他手上,说明眼前这人的确就是殷无觅,不是他人假扮。

殷无觅抿唇笑了笑,眼眸中含着清晰可见的喜悦,将她引入宅中,边走边道:“是我阿娘,我要带你去见我阿娘。”

阿娘?

沈丹熹微怔,殷无觅的娘分明已经去世了,当初,她还随他一起为他娘亲办理的后事。他所谓的阿娘显然是妖物所化。

不过,殷无觅显然已不记得这些了,他深陷在某种幻觉里,时而蹙眉,时而又露出笑来。

踏进花厅之前,他突然站定脚步,细心地将沈丹熹的鬓发理了理,叮嘱道:“我阿娘脾气可能会有些坏,你别怕她。她以前也经常对我发火,要赶我走,说我是个祸害,害她不能回家。”

沈丹熹是见过他母亲的,殷无觅因根骨不错,三岁就被她爹收入门下。殷家父母时常会上山来看望他,每次都会给他带来一大堆好吃的,沈丹熹也跟着沾了不少口福。

殷母温柔贤惠,她从未见过她发过火生过气,和他口中所说的全然不同。

殷无觅说起这段往事,眉心紧蹙,眸中露出痛苦之色。这种痛苦极为深浓,沉淀在他眼底,好像是从他灵魂深处翻涌而上的。

他又想起了更多。

他的母亲不仅常常打骂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掐着他的脖子,试图杀死他。她说,他是个祸害,是个根本就不该出生的杂种,她被骗了,他们联起手来一起欺骗了她。

她每一次发狂的时候,都叫嚷着要回家,当意识到她再也回不去了,便将这种绝望和愤怒都发泄在他身上。

殷无觅想起那种痛,从他出生以后,便一直伴随着他,而赋予他无止尽的痛苦之人,是他的母亲。

沈丹熹见他忽然发起抖来,立即结了一个清心诀,点向他眉心,在他额上落下一个法印。

喊道:“师兄,醒一醒!她不是你的阿娘,你的

阿娘会给你做糕点,每隔上半月就会给你送来自己新手做的衣裳,你们想回家就能回家,她那么疼你,怎么会说你是祸害?”

殷无觅被沁凉的灵力冲入脑海,灵魂深处翻涌的苦楚被压下稍许,但他依然深刻地记着,母亲每一次想要杀死他时,都会在他耳边念叨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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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回不去了,她说她永远都回不去了。”殷无觅喃喃道,“她恨我,恨我的父亲,恨将她带来这里的东西,恨这里的一切。”

他的痛苦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到就像是他真的亲身经历,反而让沈丹熹也开始怀疑,那一个温柔贤惠,会做糕点,会裁制衣衫,始终疼爱他的殷母才是个虚无缥缈的假象。

沈丹熹凝视他眉心的清心印,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窥探他灵台记忆的欲望。

恰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花厅里走出来,柔声唤道:“阿觅,不是说好要带你的未婚妻给阿娘看么,她来了吗?”

沈丹熹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名身穿青衣纱裙的女子站在门廊下,她身影婀娜,秀眉杏目,巴掌大的鹅蛋脸,乌黑的秀发一半挽在脑后,一半垂在肩上,是一个十分年轻而美丽的女子。

和她记忆中的殷母,完全不一样。

沈丹熹落在殷无觅眉心的清心印还没有失效,他的神思应该是清明的,可他看到廊下的女子时,依然出口应道:“阿娘。”

他脸上露出一种畏惧和祈求交织的复杂神色,一面畏惧于母亲带给他的伤害,一面又卑微地祈求可以得到她的爱。

廊下的女子弯唇,冲他微微一笑。

殷无觅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缓缓舒出一口气,转眸对沈丹熹道:“阿娘今日的心情是好的,我就说她一定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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