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

大海来到子午县的第一天,他爹被窑土塌死,姐姐被土匪拐卖。

一家人无处安身,半夜只能住进野地里的邪邪庙。在溱州,几乎每一个村子附近都会有一座邪邪庙,用来保民去灾,时有祭祀。但平日里,无论大人小孩都会绕道而行,不愿接近,更不愿因此带上不好的东西回家,这是极让人害怕的事情。多年前,王墚村的老六媳妇儿,便是着了这邪邪庙的道儿。整日疯疯癫癫,四处乱跑,有时赤裸着躺在村头的戏台子上,用指甲缝尽是泥土的双手,不要命地用力揉搓一对晃人的招子;有时寒冬腊月,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滚;有时伏历天趴到家家户户的粪堆上,捡着吃剩下的西瓜皮解渴……听说是因为赶集回来路上管不住自己,在邪邪庙里撒了泡热尿。老六媳妇儿终究是因为这一泡热尿开罪了邪邪,被天老爷盯上,落得这般下场。所谓鬼神,凌驾众生,竟容不得一两凡人,半点不敬。真是贻笑大方。

但大海一家人别无选择,只能住在这里,也不在乎是否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后来涛子说到这件事情一直在问:外公一家这样的灾民,还算是人吗?从物理学角度来讲,灾民当然是人。他们会像人一样直立行走,而不是爬行;他们会像人一样使用工具,而不是依靠身体蛮干;他们更会像人一样结婚生子,穿上裤子作为遮羞布。这都是只有人才具备的技能和意识。但从心理学角度来讲,他们会像猪狗一样把头闷在盆里津津有味地吃活好的麦麸,甚至掺了大量的沙子也全不在乎;他们会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相互之间易子而食,填饱自己的肚子;他们更会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将所有亲人弃如敝履。这都是畜生才具备的本能反应。

大海他爹是终日穿着破旧的布鞋,挑着沉重的担子走路,疲惫不堪,即使是在邪邪庙这样的恶环境里,也能枕着、躺着厚重的黄土瞬间打酣。他娘则解开束缚长发的细绳儿,任由一头白发像孔雀开屏一般散落在泥土里,然后左手环抱着大海姐姐,右手弯曲而垫在自己侧躺的脑袋下面。这时候,大海也活像一只敏捷的兔子,准确又飞快地跳进他爹的怀里,进入梦乡。这一夜注定是多事之秋,大海睡到后半夜,突生尿意,只能壮着胆子走出去到庙后的玉米地里,就在他刚掏出自己的姑娘爱时,突然闻声看到邪邪庙整体倒塌,顷刻化作一个巨大的土堆,幸而大海捡回来一条命,但他爹娘姐姐全砸埋在土里,想来已不能再死。大海两只眼睛轱辘转,完全不知所措,呆若木鸡。最好的生活是不断成长,最好的成长是不断经历。倘若经历难以想象,那就把白刃插在自己的肚子上,便能体会这锥心之痛。大海无意看到土堆上方有一块看来极为锋利的瓦片,心生一计。将自己裤腰上的通带解下来,用力扯将成两段,继而紧绑在裤腿上,以便于动作更加灵活一些。准备就绪后,大海用力攀爬着上土堆,艰难地捡起瓦片,将并不锋利的一端紧握在手中,用锋利的一端去剜土,企图将爹娘姐姐挖出。转眼天近破晓,大海看到了他爹的衣袖,急忙用力拖拽,但八岁的孩子气力有限,无济于事。大海越发焦急,顺势再次抄起瓦片,更加疯狂地胡乱剜土,不经意间突然瓦尖窜出一股鲜血。大海定睛一看,深受惊吓,翻滚下土堆,届时满脸伤痕,满身泥土。原来映入眼帘的是他爹尸体一张满是泥土的狰狞的脸,加上一只瞪得老大的眼睛,与之对称的是一个又深又红的血窟窿,在黎明时分半昏暗的月光下,显得分外瘆人。

大海强忍住身上的剧痛和内心的畏惧,终是将爹娘的尸体都剜了出来,继而又在玉米地里挖了深坑,将二人埋将进去。奇怪的是从始至终未发现姐姐的尸体,大海苦思不得其解,直到二十年后,方才知道姐姐在刚入夜的时候,便被土匪偷偷抓走。大海拖着疲惫的身子,双目无光,漫无目的得走着,突然迎面走来一个胖老太太。

老太太看大海长得机灵,身体无恙,想着是逃荒的孤儿,便带回了唐西村,她不能生育,让大海做了儿子。这老太太面慈心善,对大海极好,包括大海的孩子。就连后来俊虎考试失利,大海要去沟里狠狠收拾他一顿,老太太都极力阻拦,不想让孙子受到任何的伤害。不过说起来,老太太最为疼爱的还是小红这个孙女,因此她日后年老胃病严重,日日煎熬,腹如刀绞,也是小红一直趴在炕上伺候,甚至老太太死活屙不下,难受得直流眼泪,也是撅高屁股,让小红用炒菜的小铁铲一点一点铲屎。

大海就这样糊里糊涂做了唐家的独子,每天像牛犊一样坚韧,无论是锄草、犁地还是割麦,都由不得让全村人竖起大拇指。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三湖村的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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