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精神很好,一通检查下来只是皮外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不幸的是——石板划出一道四公分的细长口子,深倒是不深,但头皮也被刮开好大一块,保险起见需要缝合。
硬扛她肯定是扛不过去的,需要打麻药。
才五岁多的孩子就要打麻醉,安然一万个不乐意,倒是小猫蛋很勇敢地说:“妈妈,我不怕打麻药,你说过的打了麻药就不疼了,我不怕。”
她的勇敢把医生都给逗乐了,“小姑娘咋这么勇敢呢?”
就连安然也很意外,她平时总把“勇敢”“坚强”挂嘴边,安然就一直以为她只是嘴上念叨,可没想到实际上真遇到困难了,她比自己想象得勇敢多了。
不是胆子大,就是勇敢,有勇气,有胆量。
孩子的成长总是在不经意间,在她以为孩子自己很优秀足够优秀的时候,她又能突破另一个层面,变得更优秀……那种感觉就是,她永远不知道女儿能有多优秀。
要缝合就得清创,得把创口周围一定范围的头发给刮掉……那样的话,安文野就会变成个地中海半秃子。
这点安然倒是能接受,只要那块头皮恢复得好,头发就能长出来。怕的是不管它的话,头皮坏死,长不出头发那就是永久的小秃子了。
安文野一开始听说要剃头还不愿意,后来听妈妈和医生讲了道理,也很配合。
等消毒清创再缝合好,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了。安然不在,大比武却还要继续,幸好她走之前把事情拜托给贺林华,女工处其他人各司其职,志愿者也培训好了,倒是不需要贺林华干啥,就看着大面上别出错就行。
不过,剃出来以后铁蛋发现后脑勺上露出小小的拳头大一块白色头皮,中间还有长长的弯弯扭扭的一条“蜈蚣”,只说了一句真心话——“有点难看诶妹。”
安文野顿时脸色大变,闹着要让妈妈拿镜子给她看,可这年头的医院里又没带镜子的卫生间,怎么看?没有镜子她都委屈坏了。
“哎呀妹,我胡说的,一点也不难看。”铁蛋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打麻醉缝针妹妹都面不改色,现在就因为自己一句话脸都变小苦瓜啦,他就差胸口碎大石发誓自己没骗她了,“真的你相信哥。”
小猫蛋半信半疑,没有镜子,确实无法证明哥哥说的话。
宋致远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扔下筹办实验大楼的事就来了,“猫猫怎么了?”
安然还没来得及说事儿,小猫蛋就迫不及待问:“爸爸我头上是不是特丑?”
妻子和外甥猛使眼色,可宋致远现在挂着闺女,还真没注意到,认真的看了一眼,“是挺丑,但……”
话未说完,小猫蛋“哇”一声,眼泪珠子就“哗啦哗啦”掉下来,让宋致远和安然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丑不丑,咱们安文野世界第一漂亮。”
小丫头磕破头都没这么难过,打麻药她也没啥,熬过了缝合却熬不过自己成为一只小秃子的事实。
虽然劝几句就没哭了,可嘟着嘴巴,谁也不理,气鼓鼓的,这就是又委屈又生气啊。
安然没办法,于是问:“那不行咱们就全剃光吧,剃光了妈妈给你买几顶漂亮帽子,咱们天天戴帽子,谁也不知道小野是个光头,怎么样?”
即使是亲闺女,安然也不得不承认,秃了一块确实难看。
宋致远和铁蛋第一个不同意:“不行,小野是女孩。”在他们这类直男心里,女孩子就应该穿裙子留长发,在他们心里一百条裤子也没一条裙子好看。
可安文野鼓着小嘴巴想了想:“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出头发呢?”
“很快,今天剃,明天就能长出来了,只是还看不见,要慢慢的像种菜苗一样。”
“好叭。”
于是,又是半小时后,一个圆溜溜的圆白白的小光头就剃好了。当然在剃光之前安然就去百货商店把帽子买回来了,在国营理发店里戴上,小姑娘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真的看不出来耶……”
回家路上遇到刘宝英和她娘家嫂子,刚从散场的市体育馆出来:“哎哟小安,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说咋今儿下午的大比武没看见你。”
安然笑笑,推说有事就先走了,她也不敢多聊,因为小猫蛋正摸自己帽子呢,生怕帽子歪了被人看见光头。
偏刘宝英今儿是有事要跟她说的,撇下她嫂子,一路跟安然说话,还时不时回头逗一下躲爸爸怀里的安文野,“小野今儿咋了?蔫蔫的。”
刘宝英穿着一身全新的还带褶印的的确良衣服,粗跟皮鞋,不敢太突出,但嘴唇也涂得红红的,一看就是精打细画过的,手里还拎着个人造革小皮包,这可是当年二分厂领导班子里的小老太才拎得起的东西。
更别说那通身的气派,哪里还像以前那个“刘省长”?
安然笑笑,“没事,她有点不高兴呢,宋致远你先带她回去吧。”
平时小猫蛋可是要“拜拜”的,今天不了,她只想躲在爸爸怀里。安然心里又把宋致远和铁蛋骂了一顿,说啥不好偏要说难看,不知道小姑娘爱美啊?
“小安你看,咱们的食品作坊今年也成气候了,我娘家哥嫂日子也不好过,只我哥一人上班,养一大家子怪不容易的,你看能不能……”
安然没说话,她又补充说:“我嫂子就刚才那个,你看见的,人很勤快,手脚干净,做事麻利,但就是嘴巴子厉害点,我会劝她的。”
安然倒不是怕嘴巴厉害的人,再厉害能有她安主任厉害?大院里最泼辣就数蔡厂长家老太太,几乎是横着走的人,可不也不敢跟她杠嘛?
她不说话是在想作坊该何去何从,“宝英你说咱们作坊今年挣了多少钱?”
刘宝英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总的得有六千了吧。”
这才九月底,还有三个月,哪怕后半年是淡季,再挣一千块是完全有可能的。
假设有七千块的净利润的话,她们四个最原始的“股东”每人大概能分到五百块,其它的除了开工资外,还得留够流动资金,也得给二分厂表示点心意。
这个刘宝英倒是会来事儿,“你放心,省啥都行就这个钱不能省。”
没有二分厂的同意挂牌和介绍信,她们的食品就是做成龙肉也没用,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啊。
尝到甜头的刘宝英,跃跃欲试地说:“你说,要不咱们把规模扩大一点,直接做成食品厂怎么样?”
这个想法安然一开始就有,只是她这辈子估计是工作的关系,在体制内待久了,性格比上辈子更沉稳,但也更谨慎。现在已经是1977年国庆了,没多久恢复高考的通知就要下来,那真是万物复苏了,可真正要想放开手脚开厂子,怕还是得等一年。
等到农村包产到户,到时候农村剩余劳动力解放出来,城里到处是倒爷的时候,商业繁荣起来,就稳妥了。
上辈子走街串巷摆缝纫摊那是生活所迫,没法子的事。可现在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儿女也健健康康的,说实在她没那么迫切。
“其他女工,咱们给她们开多少工资?”
刘宝英又愣了,今天的小安说话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
“按工分算,多的一个月能有七八十,少的也能有四五十。”刘宝英和邱雪梅除了分红还拿着一份工资。
“那也够生活了,还是再等等吧。”
“等啥呢?”
安然自然不可能跟她说等改开的春风,等包产到户,等个体工商户的春天,“等政策。”
刘宝英后知后觉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又赶紧追上去,“那我嫂子的工作,能不能……”
“行啊,就来培训,按照正常的流程,该怎样就怎样,咱们得记住,为了稳定军心必须公平公正,决不能因为是亲戚就互相包庇纵容。”这个人情她愿意卖,但丑话也得说在前头。
“对了,咱们分红的事你没跟她说吧?”
“没没没,你放心,我谁也没说。”要是说了,这作坊可就得翻天了,一开始她们四人组的辛苦别人看不见,别人现在能看见的是大家明明干一样的活,拿的工资却是天壤之别,这不是搞人心态嘛?
所以,四个人商量好了,现在暂时啥都不说,等过段时间,工人数目增多以后,再想法子把“股权”分一点出去,慢慢的淡化这件事。
说着,她们回到大院里,各回各家。小猫蛋是真不开心啊,一个人躲书房静悄悄看书呢,安然把她手中的书抽走,“枣儿叫你呢,下去玩吧。”
“我不要,我才不要让她们知道我是小光头。”
安然摘下帽子,看了看缝合的地方,倒是没有渗液,“是光头也没事啊,咱们安文野这个光头可是光荣的光头,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
小猫蛋知道,可心里还是别扭着呢。
安然看她神色有松动,也不勉强,心道这事就是落她个成年人身上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在家里安安静静待两天她就憋不住了。
安然想得开,反倒是宋致远耿耿于怀,总觉着他闺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来不会讲人是非的人,居然把张怡和吕和平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不简短的,持久的,想起就骂两句,想起就要哼一声……其实,还有点像祥林嫂。
可能是他提这两口子次数太多了,没几天安然就听说,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把老婆婆直接气得中风躺进医院了。因为张怡找了充足的证据,把吕和平送进公安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判刑,只是年份短一点,她实在是气不过。
这种敢下手杀自己病儿子的男人,留着确实没啥用。
可没多久,安然又听说,吕和平坚称吕军不是他的孩子,他是替人养子,花费了六年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才发现真相。据说吕军是他跟张怡结婚前就怀上的,可结婚前他俩没有过那种事情,这么多年张怡一直说孩子是早产所以才身体不好……巴拉巴拉,这可就狗血了。
安然心说:孩子不像吕和平,这事她也是出事那天才发现的,父子俩确实长得南辕北辙,一个国字脸一个鹅蛋脸,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一个塌鼻梁一个高鼻梁,甚至小军还是个小卷发。
张怡和吕和平都不是卷发。
学过生物学懂点遗传规律的都应该或多或少猜到点,只是当时她忙工作的事,也没往这方面想。
当然,安然可是十分乐得看他们的狗血连续剧,到底是接盘侠“老实人”更值得人同情呢?还是辛辛苦苦为了给儿子治病去当保姆更值得同情?反正她就是想让张怡痛苦。
她痛苦,她就舒服了,上辈子她加诸在她身上的,慢慢还而已。
只是可怜吕军,现在吕家人不要他了,张怡这么东一头西一头的折腾,总把明朝丢安然这里来,房平东也有意见,把她给辞了,换了个保姆。
没有工作的张怡,日子确实挺难过的。
但好在她确实没放弃吕军,药没断,安然也就没痛打落水狗,暂时放她一马。但帮是肯定不会帮的,她相信以张怡的心计和手段,想要再找份工作不是难事。
***
安然担心安文野一个人睡会忍不住挠后脑勺上的伤口,坚决把她带回大床上,夜里稍微有点响动就起来看一下,所以也没怎么睡好。
可早上天刚亮,安然还迷迷糊糊呢,安文野就要把她叫醒:“妈妈你看看我头发长出来没?”
刚开始那几天安然还认真的帮她看看,其实压根没那么快,可每天都得鼓励一下,现在持续时间久了,就“嗯”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妈妈睡懒觉,小猫蛋就只能自己跑梳妆台前照镜子,横看竖看,总觉着没啥变化。
安然真想宋致远快回来看看他的小猫猫,臭美成啥样了都。她是招架不住一天十遍的问头发的事儿,她已经用薄荷和菜苗举过很多很多例子了,可她就像鱼儿一样,只有七秒钟记忆,一会儿又得问。
谁说养孩子就快乐无边的?其实有些时候也很烦的好嘛。
终于烦到十一月底,天气冷了,很多人开始戴帽子,安文野才终于觉着自己跟其他人一样了,天天出门出得开心极了……当然,她早在国庆节就憋不住,跟小石榴上金鱼胡同玩了。
小石榴武力值超高,她跟在她后面,谁也别想抢她帽子。
不过十月中旬有一天,她还是没保住她视之为人格尊严的小帽子。也不知道谁把她剃光头的秘密说出去,曹家小老三一直说要看看她的光头,因为他某一年因虱子太多被强行剃光以后没少遭到铁蛋的嘲笑,现在这仇就得报他妹身上。
曹老三骗她说是院里来了只流浪猫,指着草丛让她去找,然后趁她蹲着的时候一把抢掉她的帽子……于是,在一阵哄然大笑中,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大院最漂亮的安文野她居然是个小!光!头!
调皮的男孩子甚至还编出一句顺口溜——“远看像灯泡,近看是脑瓢”。
还给她取了“小灯泡”“小卤蛋”等好几个外号,铁蛋打他们都打麻了。
也幸好,安文野不是一般小孩,不仅没气哭,还手叉腰跟他们对着骂,对着吵,反正没吃亏。
现在路上的人大多数都戴着帽子,她就不用担心了。而且头发也长出来了,虽然还不长,但要是突然被人抢了帽子也不难过,因为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男孩。
安然:“……”
女鹅的机智程度,似乎已经超越她的想象。
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一代人,一个民族的大事——中断十年的高考恢复了,作为大院里唯一的高考生,张卫东小小的风光了一把。
宋致远早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通知妻子,他以为妻子一定会去考,毕竟她年纪小,高中时候成绩也好,这几年也没荒废,一有时间就看书看报的。
结果安然把文件放一边,“别了,我可不想再受罪了。”
“这怎么能说是受罪呢,安然同志你觉悟不高啊。”他是信奉科学,崇拜知识的。
安然眸光一动,“你,真想让我考大学?”
“嗯,我希望你能不断提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