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九尾(二)

我回头看到宁姜手持一张小手弩,满脸寒霜地坐在席子上。她没说什么,不过周身漫溢出来的怒气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惭愧的感觉,转回头,对左右道:“枭首,晒在城头,再挂一面九尾白狐旗。哦,顺便剁一只手,送给孟尝君。”

我就是要告诉田文:我敢斩断你伸在赵国的手,你还敢来不?

“你这样做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回到府上,徐劫对我道,“你偷偷泄恨没关系,如此大张旗鼓地杀害朝堂重臣,日后赵何怎么敢让你执掌权柄?”

我点了点头,纳谏如流道:“那么挂旗的事就先缓缓。”这一路上回来,宁姜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晚风也让我冷静了许多,现在只是收回了一些利息,大头还在后面,自己的确有些轻狂了。

即便如此,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

李兑的尸首挂在了邯郸的城门上,这得有多么大的仇恨?田文收到手、信之后自然也会罢休,很快就调动在邯郸的口舌将狐婴的暴虐散播出去。不过这都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完全可以当做是个听故事的外人,面带纠结的听着别人讲述关于我的坏话。

其实我还有些小得意。

管哙,也就是苏历被我抓住了。

他想偷偷逃回齐国,被暗驭手轻而易举地逮住,送到了船上。我本人没有见他,只是让他写了一封信给苏秦报个平安。就说他在狐婴手里,吃得好睡得好,真正成了狐氏门客。至于苏历希望见我一面,当面效忠,这种事就算了……他们这些两舌之人能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摘草莓!

李兑死后,连瑞回到了邯郸,政局变得扑朔迷离。一般人都认为,李兑死后谁占了最大的好处谁就是凶手,这个时候大司寇的位置就显得有点烫屁股了。赵成知道连瑞回来之后,约了连瑞和赵胜和府中商讨国事,特意关照连瑞带上徐劫和我随行。

他们都知道,连瑞是个庸人,出主意人的还是徐劫和我。

这次会面就没有上次那么有趣了。左师府中门大开,连瑞先进去等,过了一会儿赵胜才来。在客堂里坐了一下,喝了杯水,然后里面传来消息,左师大人在内堂恭候相邦与大司徒。于是赵胜起来和连瑞客套两句,走在前面,算是体现相邦的尊严。

我和徐劫对视了一眼,还是败下阵来,走在了他身后。

我们这边是三人,赵胜那边只有他和公孙龙。真不知道赵胜怎么就不找到段数更高点的门客幕僚,公孙龙就算再天才,这点阅历能有什么用?不就是嘴皮子快一些么?赵成那边倒是给了我一些惊喜。

一直以来,他的幕僚团队都十分神秘,朝堂上的门客并不多,平时也没见怎么走动过。赵成估计也是战国时代最注意保密和反间谍的贵族,要想在他府上插入人手实在难于登天。说来惭愧,我至今都没有搞到一份赵成府邸的平面图。

不过今天总算知道碰到大问题,赵成会找谁帮忙出主意。

坐在赵成身后的两人中,有一个我认识,是剧氏的家长剧方。他的孙子就是背弃家族,选择了法家那条路的剧辛。听赵奢说,那小子在山谷干得还不错。

另一个陌生人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面如沉水,好像从未有过一丝波澜。头发有些白丝,脸上却没有一点皱褶。他的手紧紧扣在小腹,看到赵胜和连瑞进来的时候方才低了低头,算是行礼。

随从一般是不会被特意介绍给客人的,尤其在今天这种略显紧张的气氛之中,谁都无心认识一个明显不喜欢交际的男人。

赵成等所有人都坐定,道:“狐婴回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爆射出坚定的精光,没有愤怒,没有惊恐,只有战斗的意志。他这个年纪和身形,也只有跟人抖抖精神了。

我坐在连瑞背后,不知道他的反应如何。赵胜坐在我侧前方,正好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这个时代的男人是不会敷粉的,所以肯定是内心中的震慑让他脸色发白。

连瑞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并不知道我跟狐婴有什么关系,但他又不是彻底的白痴,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的。府里总会有把握不住风向的新人站到“主公”一边,虽然冯实会让他们及时消失,不过难免也会给他带去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

我以微弱得动作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新城君或许不知道,”赵成吐了口气,“狐婴曾是赵国大司寇,先王的重臣,人称天下智囊,智力之强,无有匹敌之人。”

咦,对我的评价很高啊,我自己都没这么强大的信心。

难道这就是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么?

“瑞的确孤陋寡闻。”连瑞躬身道。

“沙丘之事后,狐婴便出奔国外了。”赵成道,“其后,总是会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浮出狐婴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真是难为他那个瞎子了。”

“瞎子?”连瑞的声音有些吃惊,“他是瞎子?”这份真实的吃惊暴露了他的小秘密——他一定暗中怀疑过我的身份,或者试图寻找那个影子一样的狐婴。这样也正好打消赵成他们的疑虑。

赵成点了点头,朝赵胜使了个眼色。

赵胜吞了口唾沫,道:“沙丘时,他的妻子被先王和肥义监禁,以至于小产,一尸两命。”

“呼。”连瑞吐了口气。

我放空精神,对自己说:我是尹伯骁!狐婴的故事听过几百遍了,毫无新意,不用理会!

“狐婴因丧妻亡子之痛,双目涌出血泪,再也看不见了。”赵胜就像是在讲鬼故事,说得阴气缭绕,整个房间里都像是着了霜,温度直降。

“后来,他被一头白猿掳走,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没死。”赵胜道,“领着一众叛军逃入了魏国,失去了消息。”赵胜叹了口气,“后来齐国发生田甲劫王、孟尝君出走之事,他又浮出来搞了一手,旋即再次失去消息。新城君,风闻狐婴也曾参与了伊阙之战,阁下不知道么?”

连瑞望向我,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回答了。

“相邦,”我清了清喉咙,“臣倒是知道为何会有这等传闻。”

“愿闻其详。”赵胜面无表情道。

“恐怕是因为墨燎。”我道,“早在齐国时,狐婴就和墨家有密切往来,后来墨燎在新城直言与狐婴为友。如今他做的许多事都被视作是在为狐婴效劳。”

“我也听说过。”赵胜道,“只是墨燎本身出入行踪不定,十分隐蔽,难以追查。”

“墨者碰到过吴起那样的人,自然成了惊弓之鸟,即便风声鹤唳也会当做是有人剿杀。”我轻笑道。

“真是有趣!”公孙龙在这里年纪最“轻”,却也是最不甘寂寞。他开口笑道:“莫不成是墨燎打着狐婴的旗号行的保身之策?想狐婴败逃之时不过三百护卫,追随而去的门客不过五六人,怎么可能收服墨家那么大股势力?”

我垂下眼帘,假装没听到,不去理会他。

不跟名家辩论抬杠是我的原则。

“舒先生怎么看?”赵成转头问身后的那个中年人。

那中年人微微躬身,抬手一揖,算是行礼,方才不紧不慢道:“在下以为,墨家之所以能够亡而复兴,与狐婴脱不了干系。”

“但是狐婴能有多少势力?”公孙龙显然不信。

这孩子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怨念,并不是完全按照逻辑和理智做出的推论。这种不成熟的表现跟阅历有很大关系,我记得他的白马非马论是在周游列国后闻名的。现在公孙龙一直蜷曲在赵胜府上,估计还没有觉悟自己的历史使命。

他的使命就是为后人添堵的!

“一万多石粮食,”舒先生淡淡一笑,“外加三百死士,对于一个智力超群有心复起的人而言已经是一笔很厚重的资产了。”

真抱歉,让您高看了。我能够崛起靠的是靠脑子,那些资产全都留在赵奢那儿了。说起来,自从奉行师父的借尸还魂之计后,墨燎还真的算是白手起家。

“当年墨子花了二十年方才让墨学成为天下显学,而墨燎以弱冠之年竟然在短短一年内,让死了数十年的墨学重新占据天下之学的地位。若是没有外力,那么这位墨燎子还真是天生有灵了。”舒氏缓缓道,“主公,龙也有惑,敢问主公:狐婴真的瞎了么?”

赵成依旧眼帘低垂,缓缓点了点头:“请医缓先生进来。”

侍门连忙起身,蹬蹬蹬跑了出去。

从名字上就看得出,这是一位专业医生。我想起当日赵成找身边的随侍医工为我看眼睛,貌似还是个很自信的人,说什么即便他师父在这里也救不了我的双目。还说是因为庸医误人……呵呵,天真的医生啊,谁知道那位给我上药的医生是不是故意要废了我的双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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