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爱与毁灭

人的思想很奇特。有时你脑中很久很久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但有时你却会在一刹那间想起很多事。

在这一刹那间,胡铁花就想起了很多事。他首先想起那天在原随云船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他和金灵芝约会在船舷旁,那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几乎忘了这约会,所以去得迟了些,刚走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一声惊呼。

他确定那是女人的呼声,呼声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之意。

他以为金灵芝发生了什么意外,以最快的速度冲上甲板,却看到高亚男站在船舷旁。

船舷旁的甲板上有一滩水渍。他又以为高亚男因嫉生恨,将金灵芝推下了水,谁知金灵芝却好好的坐在她自己的舱房里,而且还关上了门,不让他进去。

他一直猜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从那天晚上之后,船上就出现了个“看不见”的凶手。

现在他才忽然明白了。枯梅大师并没有死。丁枫既然能用药物诈死,枯梅大师当然也能。金灵芝在船舷旁等他的时候,也正是枯梅大师要从水中复活的时候。

那时夜已很深,甲板上没有别的人,金灵芝忽然看到一个明明已死了的人忽然从水中复活,自然难免要骇极大呼。

胡铁花听到的那声惊呼,的确是金灵芝发出来的。等他冲上甲板的时候,枯梅大师已将金灵芝带走,她生怕被胡铁花发现,所以又留下高亚男在那里,转移胡铁花的注意力。

高亚男自然是帮助她师父复活的,胡铁花看到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留意别的,所以枯梅大师才有机会将金灵芝带下船舱。

金灵芝被枯梅大师所挟,不敢泄漏这秘密,所以就不愿见到胡铁花,所以那时的神情才会那么奇特。

那天高亚男的表情却很温柔,不但没有埋怨胡铁花错怪了她,而且还安慰他,陪他去喝两杯。

高亚男一向最尊敬她的师父,枯梅大师真的死了,她绝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现在胡铁花才明白,原来高亚男早就知道了这秘密,就因为她一向最尊敬师父,所以枯梅大师无论要她怎么样做,她都不会违背,更不会反抗。

这次胡铁花确信自己的猜测绝不会再错误,只不过却还有几点想不通的地方:“金灵芝本来也是个性情很倔强的女孩子,枯梅大师是用什么法子将她要挟住的?”

“枯梅大师秘密既已被她发现,为什么不索性杀了她灭口?”

“枯梅大师一生严正,为什么突然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又有什么关系?”

“枯梅大师为什么要诈死?”

“丁枫诈死,是因为知道楚留香已将揭破他的秘密,他一直对楚留香有所畏惧,枯梅大师诈死,是不是也因为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人揭破?”

“她怕的究竟是谁?”

尤其是最后一点,胡铁花更想不通。

他知道枯梅大师怕的绝不是楚留香,因为楚留香那时绝没有怀疑到她,而且以楚留香的武功,也绝不能令她如此畏惧。

胡铁花没有再想下去,也不可能再想下去。他已看到了原随云。这神秘的蝙蝠公子忽然又出现了。

他远远的站在海浪中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看来还是那么潇洒,那么镇定。对一切事仿佛还是充满了信心。胡铁花一看到这人,心里立刻就涌起了愤怒之意,立刻就想冲过去。

楚留香却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低语道:“他既然敢现身,就想必还有所仗恃,我们不妨先听听他说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如耳语,却显然还没有避过原随云那双蝙蝠般敏锐的耳朵。

原随云忽然道:“楚香帅。”

楚留香道:“原公子。”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香帅果然是人中之杰,名下无虚,在下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被香帅揭破了。”

楚留香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上本无永远不被人揭破的秘密。”

原随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却不知香帅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楚留香沉吟着,道:“每个人做事都有种习惯性,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不能避免,因为聪明人不但自负,而且往往会将别人都估计太低。”

原随云在听着,听得很仔细。

楚留香道:“我们在原公子船上遇到的事,几乎和在海阔天那条船上遇见的相差无几,我发现了这点之后,就已想到,白猎他们是否也同样是被个死人所杀死的呢?”

他接着道:“因为死人绝不会被人怀疑,而且每个人心里都有种弱点,总认为发生过的事,绝不会再同样发生第二次。”

原随云点了点头,仿佛对楚留香的想法很赞许。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和阁下显然是想利用人们心里的这种弱点,除此之外,这么样做,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原随云道:“什么好处?”

楚留香说道:“船上会摘心手的本来只有三个人,枯梅大师既已“死”了,剩下的就只有高亚男和华真真。”

他笑了笑,接着道:“阁下当然知道高亚男是我们的好朋友,认为我们绝不会怀疑到她,而且每件事发生的时候,都有人能证明她不在那里。”

原随云道:“确实如此。”

楚留香道:“高亚男既然没有嫌疑,剩下的就只有华真真了。各种迹象都显示出她就是杀人的凶手,使得每个人都不能不怀疑她。”

原随云道:“但香帅却是例外。”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不例外,若不是枯梅大师和阁下做得太过火了些,我几乎也认为她就是凶手。”

“而她也几乎认为我就是凶手,几乎在黑暗中糊里糊涂的火并起来。无论是我杀了她,还是她杀了我,阁下想必都愉快得很。”

原随云道:“这正是我们的计划,却不知是什么地方做得过火了?”

楚留香道:“你们不该要高亚男在我背上印下‘我是凶手’那四个字的。”

原随云道:“你怎么知道是她做的事?”

楚留香道:“因为我们被关入那石牢时,只有她一个人接近我。”

“而且还有意无意间在我背上拍了拍,那四个字显然早就写在她手上的,用碧磷写成的字,随便在什么地方一拍,立刻就会印上去,本来是反写的字,一印到别人身上就变成正的!”

他忽然对胡铁花笑了笑,道:“你总还记得你小时候常玩的把戏吧?”

胡铁花也笑了,是故意笑的。因为他知道他们笑得越开心,原随云就越难受。

原随云忍不住问道:“把戏?什么把戏?”

胡铁花道:“我小时候常用石灰在手上写‘我是王八’,然后拍到别人身—上去,要别人带着这四个字满街跑。”

原随云也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沉着脸道:“香帅又怎会发现背后有这四个字的?”

楚留香道:“我背后并没有眼睛,这四个字当然是无真大师先看到的。”

原随云道:“他看到了这四个字,非但没有将你当作凶手,反而告诉了你?”

楚留香道:“他非但告诉我,还跟我互换了外套。之后华真真也发现了。”

华真真忽然道:“那时我已知道是他了,我虽然也看不到他的面目,却知道除了他之外,别人绝不会有那么高的轻功。”

她眼波脉脉的凝注着楚留香,慢慢的接着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凶手。”

原随云道:“为什么?”

华真真没有回答,她不必回答,她的眼睛已说明了一切。

当她凝注着楚留香的时候,她眼睛里除了了解、信任和一种默默的深情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爱情的确是种很奇妙的事,它能令人变得很愚蠢,也能令人变得很聪明;它能令人做错很多事,也能令人做对很多事。

过了很久,他们才将互相凝注着的目光分开。

楚留香道:“那时我才知道她绝不是凶手,那时我才确定凶手必定是枯梅大师,因为只有枯梅大师才能令高亚男出卖老朋友。”

高亚男哭声本已停止,此刻又开始哭泣起来。

楚留香道:“那时我们虽已互相了解信任,但还是没有停手,因为我们要利用动手的时候商量出一个计划来。”

华真真柔声道:“那时我的心早已乱了,所有的计划都是他想出来的。”

原随云冷冷道:“香帅的计划我虽已早就领教过,却还是想再听一遍。”

华真真道:“他要我配合同样隐于暗中的和尚,去搜集你们换下来的衣服和烈酒,在石台四周先布置好,他自己到上面去引开你们的注意。”

“那时你们每个人都在听他说话,所以才完全没有发现我在干什么。”

烈酒浇上干燥的衣服,自然一燃就着,何况“蝙蝠”的衣服本是种很奇特的质料制成的,既轻又薄。原随云沉默着,像是已说不出话来了。

胡铁花却忍不住问道:“但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如此陷害华姑娘呢?”

楚留香道:“因为枯梅大师惟一畏惧的人就是华姑娘。”

胡铁花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他不懂师父为什么要怕徒弟。

此时姬冉插话道:“故老相传,华山派分显脉与隐脉两宗,我如果没看错,这华真真当是隐脉弟子,毕竟她姓华。

楚留香道:“华真真名义上虽是枯梅大师的弟子,其实武功却另有传授。”

胡铁花道:“谁的传授?”

楚留香道:“华琼凤华太宗师。”

胡铁花道:“我知道华仙子是华山派的第四代掌门,但却已仙逝很久。”

楚留香道:“华仙子虽已仙去,却将她的毕生武功心法记在一本秘笈上,交给她的堂兄,华真真就是华仙子的玄侄孙女。”

胡铁花道:“我明白了,可是……”

楚留香道:“你虽已明白华真真的武功是哪里来的,却还有很多事不明白,是不是?”

胡铁花苦笑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我分几点说,第一,华真真得了华仙子的心法后,武功已比枯梅大师高,摘心手那门功夫,就是华真真传给枯梅大师的。”

胡铁花道:“这点我已想到,所以华姑娘刚才一出手就能将她制住,除了华姑娘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到。”

姬冉继续道:“第二,华真真得到华仙子这本秘笈后,就负起了一种很特别的任务。”

胡铁花道:“什么任务?”

姬冉道:“隐脉负责监视显脉掌门。”

胡铁花道:“这难道是华仙子在她那本秘笈中特别规定了的?”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华真真在华山派中的地位就变得很特殊。华山派中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有权过问,华山门下无论谁做错了事,她都有权惩罚,就连身为掌门的枯梅大师也不例外。”

他接着又道:“我们一直猜不出‘清风十三式’的心法是怎会失窃的,就因为我们从未想到枯梅大师会监守自盗。”

姬冉有些无奈的看着华真真道:”其实,我也想学‘清风十三式’,华姑娘不知道能不能教教我?“

华真真用坚毅的眼神看着姬冉,并摇摇头。

”好吧!那有什么其他剑法可以教教我吗?毕竟我也想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姬冉颇为轻松的对着华真真道。

原随云突然打断姬冉与华真真的对话看着楚留香道:“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这一战最后胜利的究竟是谁?”

楚留香道:“我想过。”

原随云道:“你若真的想过,就该知道这一战最后胜利的还是我。”

楚留香拒绝回答。

原随云淡淡道:“因为我还是我,而你们已全都要死了,因为你们谁也没法子活着离开这蝙蝠岛。”

楚留香道:“你呢?”

原随云笑了笑,挥了挥手。他身后三丈外一块最大的礁石后,立刻就有条小船摇了出来。摇船的是八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轻轻一摇桨,小艇就箭一般窜出,手一停,小艇就戛然顿住。

原随云道:“我只要一纵身,就可掠上这艘船,香帅的轻功纵然妙绝天下,只怕也无法阻止我了。”

楚留香只能点点头,因为他说的确是事实。

原随云接道:“片刻后这艘小艇就可以将我带到早已在山坳后避风处等着的一条海船上去,用不了几天,我就可安然返回无争山庄。”

“江湖中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因为那时各位只怕已死在这里。”

他也叹了口气,悠然道:“等死的滋味虽不好受,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这里绝不会再找到第二条船,在下当然也不会让别的船经过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一个人走?”

原随云道:“我是否一个人,就得看你们了。”

楚留香道:“看我们?”

原随云道:“各位若肯让我将枯梅大师、金灵芝和高姑娘带走,我并不反对,但各位若是不肯,我也不在乎。”

金灵芝突然跳了起来,猛冲向原随云,狂呼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死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没有人阻拦她,甚至连看都没有人看她。她受的伤虽不轻,但此刻却似已使出了身体里每一分潜力。她踉跄扑上礁石,扑入原随云怀里。

原随云嘴里又露出了微笑,道:“在下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各位总该相信了吧?”这句话未说完,他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他和金灵芝两个人紧紧拥抱着,从几丈高的礁石上跌了下去。海浪卷起了他们的身子,撞上另一块岩石。

海浪的白沫立刻变成了粉红色,鲜艳得像少女颊上的胭脂。

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越冗长复杂的事,往往结束得越突然。

因为它的发展本已到了尽头,而别人却没有看出来。你虽觉得它突然,其实它并不突然。因为这根线本已放完了。

楚留香截住了那艘小艇,回来时枯梅大师已圆寂。她脸色还是很平静,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大家也不知道金灵芝究竟是为了什么死的?是为了不愿和原随云分开?是因为她知道除了死之外,自己绝对无法抓住原随云这种人的心?还是为了胡铁花?

胡铁花痴痴的站在海水旁,痴痴的瞧着海浪。海浪已将原随云和金灵芝的尸体卷走,也不知卷到何处去了。

姬冉也看向海浪,高宣佛号:”阿弥陀佛!“

蝙蝠岛一行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都是往往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而造成的。

那就是爱。

爱能毁灭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满了爱,我们为什么一定还要苦苦去追寻别人一点小小的秘密?我们为什么不能对别人少加指责,多施同情?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这一生岂非也充满了不幸?岂非也是个很可怜、很值得同情的人?海船破浪前进。楚留香和华真真双双伫立在船头,凝视着远方。

家园已在望。光明也已在望!希望永在人间!

他为人风流倜傥,足智多谋,观察入微,善良多情。尤其轻功高绝,世上无人可及。后人评曰:「盗帅夜留香,威名震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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