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

鸡叫了三次,大海才笑眯眯地睁开了眼。许是做了一场大梦,很美,很不舍。

门巷里,唐四端着一大雨盆的用麦麸和成的饲料,稀的像大海逃荒时候喝的小米粥,里面夹杂了些许烂青菜叶子和白菜梆子。雨盆放在牛槽里,母牛一张血盆大口张开,整个头都闷将了进去“咕咚咕咚”饮食了起来,唐四用一根粗壮的苹果树枝在底部不停的搅动。待喝完时,牛嘴尽是饲料渣,看起来一块块黄晕,粗壮的口条上下左右开会舔着,似乎意犹未尽。唐四于是起身,拎起雨盆走进小窑。出来时看到了偷偷掀开门帘刚露出脑袋的大海,活像一个田鼠一样机灵。

“大海,过来。帮大铡草去。”

“哦,来咧。”大海显得极不情愿,但无可奈何。

二人穿过鸡窝和羊圈,就来到了前窑门口。唐四抬手取下门顶丁字形的锁子,推门而入。前窑的构造很简单,刚进窑门的左手边是一个土炕,没有炕棱和炕沿,也没有用一块砖,大概是只用了成十块泥筋就应付差事了,不过因为从不睡人,也就不打紧。炕上没有铺席子,反而放满了干活的工具,窑后边三分之一的地方都堆满了杂草,旁边放了一个一米长的大铡草刀。铡草刀被托卡在一根粗壮的木头桩子上,刀头用螺丝钉固定着,一手宽的刀柄裸露在木桩另一端。

“大海,拾掇。”

只见大海捧起来一大垛新割的香茅,快速用手捋成几大把,当唐四抬手铡草刀的时候将其一把一把放在铡口上,手起刀落,翻来覆去,一堆堆手掌宽的香茅就呈现出来。小时候大海也问过唐四,后来才知道,铡草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让草更容易入牛嘴。

“大,我想去一下李庄。”大海头也顾不得抬起来。

“弄啥去?又想吃油糕咧?”

“没有没有。大,我是想买点蓝砖,把纳窑拾掇一下。”

“拾掇纳窑弄啥呢?”唐四愣了一下,“哦……我娃是准备娶媳妇呀!”

“大,我看纳窑的炕沿炕棱不行,都是土的,想拿蓝砖收拾一下,看着合适,还不磨屁股。”

“我娃是怕把新媳妇的屁股蛋子磨坏了吧……”唐四笑的睁不开眼,想想十多年前,大海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毬毛都没长长,现在都准备娶媳妇了。时间过得很快,就像唐四点旱烟的洋火棒棒,转瞬即逝。一代一代的人在一声声“嗞”里走过,只留下了短暂的热。但为了延续下一根烟火,就必须义无反顾地燃尽自己,这是历史遗留下的问题,没办法改。

大海没有正面回应:“大,那我吃了晌午饭就去了。”

“好,牛吆上,车架上,把你妈带上,也逛一逛会。”

“好。”

爷俩走到窑门口的棚子里,这是做饭的地方。溱州人习惯在主窑门口侧边搭个棚子,在里面做饭。刮风下雨不操心,还给窑里腾了空。

唐王氏盘着头发,戴着棉套袖,围了一块藏蓝色的褶裙,忙着做饭。大海一看,案上放了一个洋柿子和一个鸡蛋,就知道晌午吃好的,西红柿鸡蛋面。唐王氏许是因为确定了大海的婚事,心里高兴,做了顿好吃的。没一会儿功夫端了三碗饭出来,再从笼里取了几个玉米馍,案上取了几个剥好的蒜。

大海和唐四一手捏馍,一手端饭拿蒜,双双圪蹴在门前的石案案上,“扑噜扑噜”在碗里刨了起来。时不时掐上一块馍,加上一瓣蒜,随着一大口面条进口,这时玉米面香、蒜辣、西红柿鸡蛋的鲜同时在口腔里盘旋打转,

让人忍不住张开嘴巴,像烫嘴一样边呼气边“啊……”一声,这感觉才到位。

吃罢饭,二人不约而同抬手右手往嘴角一抹,然后随手又一个擦在墙上,一个擦在布鞋面上。大海开心地跳起来:“妈,走,跟会去。”

“这娃,急着咋呢?叫妈先把锅碗瓢盆洗了再去。”

“哎呀,妈,等你洗完都啥时候了,油糕摊都卖脱底了。赶紧走,回来再洗,我还要去砖厂办正事呢。”

唐王氏转过头和唐四相视一笑,也没有再坚持。就这样和大海架着牛车径往李庄去了。

唐西去李庄大约有四里地,途经两个村子,王墚和杨岭。经过王墚的时候,大海看见一个诺大的戏台子,欣喜地指给唐王氏看,他还不知道,三十年后他将亲手把自己和凤儿的二女子推到王墚的深沟里,让女子陪着王家人在这里唱了三十多年的烂戏。

到了李庄,大海把牛车寄存在北边的牛市上,携了一个苹果树条子笼,和母亲走进了街道。第一件事情是坐在摊上美美地吃了几个油糕和水煎包子,给唐四也打包了一份。唐王氏扯了几捆布回去做衣裳,还给笼里装了些瓜子花生,去南市的砖厂订了五百块蓝砖,欢喜地吆着牛车回了。

第二天李庄的人把蓝砖送到,大海和父亲把砖卸在纳窑门口,从西沟抬了十担子水倒满水缸。大海拿出一根水管,一头插在水缸里,另一头攥在手里,只见他嘴对管口用力一吹,由于水压变

化,水管这头喷射出传送过来的水,大海急忙把管口对准摞好的蓝砖,这叫饮砖。饮砖的同时,唐四提来了一大笼黄土,拌上一小堆麦秸碎,取出铁锨,用水和成稀泥。继而爷俩人手一个瓦刀,给纳窑的土炕沿和楞上各铺了两层砖,又烧上炕,把湿泥土烤干牢固起来。次日,大海去西宁沟的刘木匠家里拉回来两个箱子,一个柜子,一个方桌配了四个条凳,婚房的布置便告一段落。

一星期后,随着唐西村几声炮鸣,一堆人簇拥着一架牛车来到大海家门前。这是大海接亲回来了,他抱着凤儿和一伙人进行挤门,年轻后生们用不完的力气,直挤得门框摇摇欲坠,他们才进了门,就连大海的一只鞋都不见踪影。但大海哪儿顾得了这么多,急忙把凤儿抱到纳窑的新炕上,转头去席面上一伙人放开了喝酒。

转眼间夜幕降临,席面上的人也陆续退尽,大海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摇摇晃晃推开纳窑的门。

“你咋喝了那么多酒?”凤儿问。

“哎,没办法。再说,我也想多喝点,喝多了回来见你不紧张。”大海眯着眼睛,囫囵地回应着。

“你紧张个啥?我是新媳妇,都不紧张。你一个外前人,有啥紧张的。”

大海心想,凤儿说的也对,于是说:“我现在不紧张了,一点也不紧张。”他边说边直勾勾盯着凤儿的小脸蛋笑。

毕竟是个女子,凤儿也不免害羞起来,转过身子侧对着大海:“你看我弄啥?我脸上有花呀?”

“嘿嘿……有花,有花,你脸上有花呢。嘿嘿……”大海依旧傻傻地笑着,就像小时候不小心打翻饭碗,一双小眼咕噜咕噜看着唐王氏那样傻,那样尴尬。

凤儿更加害羞了,死死地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说:“再别看了,赶紧把门一闩,上来睡觉。”凤儿指了指半开的窑门。

“啊……好,我来咧。”

说着,大海闩上窑门,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头,和凤儿并排坐着。

大海想起了以前二闲说的话:“海子,叔给你说。世上最美的事就是娶媳妇,等你娶媳妇的时候,晚上把胆子放正,不敢紧张,你一紧张就把气冒咧。你记得把灯一吹,要不然……”

“你把灯一吹,行不行?”大海正想的入迷,凤儿打断了他。

“好。”大海铺开了新被子,转过头用力吹了灯,然后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直到天亮,凤儿才轻轻叫了一声“海哥”。

唐四和唐王氏在隔壁的窑里听的一清二楚。“老四,你看这怂娃,都不知道疼媳妇,跟个牛犊子一样不知道深浅。”

唐四听闻笑眯眯的,也不说话。起身叠好被褥,让唐王氏去做早饭,煮上几个鸡蛋。饭做好便敲开了纳窑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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